七情六慾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基本感受,然而如何有愛,又如何有恨?
每一次看北川舞的作品,總是先以「驚訝」開場:「題材怎麼又不一樣?」次次都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且愛且恨且存在》是北川舞的第三本小說著作,不同於《你給的幸福,我比誰都懂》中的虐戀情深、生離死別,《指間》的裸色情慾、金錢遊戲,這一次他將愛提升到新的層次,不僅僅是愛情,更有親情、友情甚至濃烈的憎恨之情。
看北川舞談「情」著實是件自虐的事,每每看著他的文字,總是隨著故事中的角色又哭又笑,心疼難過、憤慨難平,似乎自己也伴著他們走了那麼一遭。《且愛且恨且存在》中的李若維對於與母親離異再組新家的父親憤恨難平,就算父親離世也無法落下一滴淚,對於繼母更是嗤之以鼻、不理不採。職場熟女倪宇菁就如同世界上的所有女人一般,對於愛情有想像、有期望,然而在謊言編織下所犯的錯誤,卻讓她經歷了不願再回想起的惡夢。而與母親決裂的姚樂曦,因為受不了母親對於兒女理所當然的予取於求,帶著手腕上的疤痕遠離家園……
三個不同成長背景的女人,三段且愛且恨的故事交織成了《且愛且恨且存在》。故事中所有的角色都渴望得到一份屬於自己的愛,當「它」並非自己所期望,恨與爭吵便伴隨而來。然而,有了恨,就不愛了嗎?
愛與恨似乎僅有一線之隔,當他們到達臨界,最終究竟是愛還是恨?或許看完北川舞的新作《且愛且恨且存在》你能有所答案。
一直到死,那個男人從未對她說過一聲抱歉。李若維不知道自己出現在這場喪禮上的意義是什麼,縱然她的身份是長女,但對這一切卻有種麻木不仁的感覺,自始至終沒講過一句話、沒掉過一滴淚;對照起身旁的王思妍,她彷彿像是個人形立牌,擺在這兒用來滿足世俗的禮儀與道德的眼光。眼前一個個行禮如儀的人,有多少是真心不捨、誠摯緬懷的呢?該都只是件臨時的工作或任務吧,就像他待她一樣,做做樣子,聊表身為人父應有的舉止罷了。
此刻,多虧了鼻樑上的這只墨鏡,遮掩住若維眼神中的鄙夷與不屑,否則那所有前來捻香的人,恐怕都會感到侷促不安。對她來說,這世上最昂貴的東西莫過於是「愛」了,不然不會讓人那麼難以付出卻又渴求至深,這該算是那男人在死之前,教會她最重要的一堂人生道理吧!
眼下,靈堂裡莊嚴肅穆的氣氛,搭配上耳邊不時傳來的嗚咽啜泣聲,著實令若維感到極度厭惡。或許對王思妍來說,當真是失了一份寄托、少了一個依靠,不過,這淚水究竟是發自內心,還是流給人看的,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曉得了。畢竟,這女人似乎從沒給過若維好臉色瞧,就算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年,可她倆依舊是對陌生人。在她眼裡,若維是前妻的孩子,一個被她擊潰的女人所遺留下的產物,看了礙眼卻又無法踢開。縱然若維討厭著她,但卻更無法諒解自己的母親,當初為何不帶孩子一塊走,要獨留她一人去面對那可恨的父親和奪愛的女人?難不成自己是這些人追求幸福的絆腳石?失婚的女人不該帶個孩子,因為不容易再嫁;背叛的男人不願面對孩子,因為時時提醒著自己曾犯過的錯;介入家庭的第三者厭惡既有的孩子,因為那代表永遠都有雙眼睛在瞪視著她。
明明有爸有媽,卻離幸福如此遙遠,前妻的孩子該是種錯愛後的苦果嗎?就算是,大人們也不該拍拍屁股就此走人吧?難道……再找個女人或男人,世界就會變得更加美好嗎?李若維彷彿像是個被遺落在第五象限的絨毛玩具,濃情的時候讓人愛不釋手,爭執的當下卻成了擾人的過敏原,逃不開、碰不得。到最後,愛滅了、心死了,徒留怨與恨的時候,便得披上一件大人硬給的彩衣,成為夫妻間彼此爭鬥的手段、籌碼或包袱。無論結果如何,她終究是被遺棄了,縱使依舊處在平行的空間裡,可卻沒了交集,甚至成了幻影。
那個名為母親的女人,曾答應過會回來看她,只是沒料到這承諾是有賞味期的,一旦找著了自己新的幸福,孩子便成了該要抖落的包袱。至於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儘管再三保證會照顧孩子,殊不知那份照料是不附帶愛與陪伴的,他的愛全給了新來的女人,那個稱作阿姨最後卻變成新媽的人。
李若維永遠都忘不了,忘不了那三尺的距離,即便她心底清楚,每次王思妍的噓寒問暖都只是隨口說說、裝模作樣罷了,是為著要假意扮演一個充滿慈愛與關懷的角色而虛偽應付的,可這男人總會信以為真,更覺得這樣便算找到了個人,一個可以用來替代他付出責任和義務的新女主人。但事實永遠都是殘酷的,在那女人的腦海裡,前妻的孩子終究是礙眼的,而在這男人的心目中,不聽話的孩子始終就是個麻煩。沒錯,若維大可拒絕那每次假意的邀約,一個人好好地待在家裡,或者找一堆朋友出外瘋狂地嬉戲,當個沒人管的野孩子,何苦去做個別人約會時的電燈泡呢?
儘管那年她才十二歲,可她不甘心,不甘心讓這對男女悠遊自在地談情說愛去,所以要看著、要跟著。即便那兩人騰不出一絲空隙容下她的存在,縱使那四隻手忙著相互取暖,或寧可掛滿逛街血拚的戰利品,也不願伸出來牽身後的這雙小手,可她仍舊要跟。漸漸地,那三尺的距離成了彼此默認的空間,這道鴻溝提醒著她們:「永遠都不可能是一家人。」
走在前頭的那對男女,就算沒忘記身後跟了個小鬼,可終究是習慣了,畢竟三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若維緊緊跟了他們三年,那種存在從實體變成了隱形,在她心裡未曾想融入他們;當然,這兩人似乎也不在意多一個她、少一個人。一切剩下的僅只是周遭旁人狐疑的眼光,一幕奇特的三人行景象,那是個等腰三角形,只是這邏輯恐怕連畢達哥拉斯也無從推演起吧!或許是因為累了,也可能一切早已毫無意義,那本該具有血緣關係的父女反倒成了陌生人,而原本陌生的男女竟成了親暱的枕邊人。這三尺的間距不僅未能消失,還從屋外滲透到屋內來,同一個屋簷下的關係不像家人卻似房客,或許更像住在隔壁卻從未打過招呼的鄰居。
歷經一千多個日子的折磨後,該是若維要看透的時刻了,打從一開始母親賦予的窺探使命,到後來自己陷入無可自拔的監視情愫,她的國中生涯充斥著孤獨、無力且又極度強烈的失落感。然而,隨著媽媽的逐步遠離與倏然消失,這份使命變得毫無意義,但腦海中卻已裝滿了對那兩人的敵視和怨恨,可她做不了什麼,更無力阻止一切的發生,僅僅剩下那三尺的距離能令人保持清醒,讓自己覺得可以像個局外人。不過該來的終究是逃不掉,爸爸和阿姨結婚了,那女人甚至替他生了個孩子,一個和自己同樣性別的女娃,即便對這個家族來說少了些驚喜、添了抹失望,可卻也足以徹底摧毀掉那等腰三角形的平衡關係。至此,若維成了一個點,一粒化於形與面之外的汙點,只不過,這汙漬似乎用什麼也擦不掉、遮不了。於是,她終於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既要當根刺,就該硬挺挺地給上隱隱作痛的感覺,讓人碰不得,也拔不掉。」
---本文摘自《且愛且恨且存在》/北川舞著/零極限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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