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期間到盧伯家走春,難得和平常總是神隱的盧伯盧嬸聊了一下午,聊著聊著聊到了採茶,盧嬸說:「大頭波開花,就是挽茶(bántê)的時陣(sî-tsūn)!」台語的『波』(pho)指的是懸勾子屬的植物,以野生植物的生命周期來判斷作物的採收期,好一個動態的田野日曆啊!於是,我央求盧伯盧嬸今年採茶時一定要讓我跟。
穀雨前後,接到盧伯通知,終於可以採茶去了。那是一個連日雨後的豔陽天,難得有這樣的採茶體驗,約了J一起同行。盧伯的茶園位在後山接近稜線處的一處緩坡,我們到他家時,盧伯已上山採茶。依著盧嬸的指示,我們穿過盧家水梯田,走入林中的石階小徑,雖是次生林,但因覆蓋良好,石階上長滿了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小路二旁有不少獸徑及食痕,這是貢寮水梯田周邊森林典型的樣貌。走了一段陡坡,開始懷疑盧嬸說的幾分鐘就到該不會要多加個十位數,還好轉了一個彎,眼前變得開闊,盧伯已在茶欉間迎接我們了。印象中的茶園,茶樹似乎都是一行行整齊排列,為方便採集,茶樹也比較低矮,但盧伯的茶園完全不同於這些規格化的茶園樣貌,老茶樹與野牡丹、銳葉小槐花等植物交錯生長,自然到讓人很容易忽略了它的存在。在水梯田、森林、竹林、溪流的鑲嵌地景之中,原來還包含了茶園這一角。
聽盧伯說:以往山上有不少茶園,古早的時候,採茶製茶是很普徧的。隨著人群漸漸的搬離,茶園比水梯田更早被荒廢。原本他們採茶的茶山在比較遠的地方,後來他開始把被遺忘在山林裡的茶樹帶回來種,以方便採集。因為是自家用的,他管理的方式很自然:除了不定期的上山砍砍草,每年過年前重要的工作是去幫茶樹修枝,讓茶欉不會過高,並刺激增加萌蘖,到了穀雨前後,盧嬸口中說的:『大頭波開』,選個晴朗的好天氣,就可以採茶了。
採茶指的是採集茶的嫩葉,雖然沒採過茶,但也聽過『一心二葉』的術語,原來太老的茶葉,無法揉茶,也無法提出茶香。今年怪異的天氣,讓新芽一不小心就過老了,盧伯一邊採,一邊唸著bô-tshái(可惜)。而J和我二個新手,則是沈浸在茶香之中!真的,採茶時空氣中就有茶香呢!採著採著,腳忽然踩了空,原來地上有個大洞,盧伯不是不施肥嗎,那洞是誰挖的?『山豬跑來挖柱薯啦!』仔細看,地上真的有好多洞,這片茶園未免太自然了吧!
茶園裡隨處可見的柱薯(基隆山藥),山豬怎能受得了這樣的誘惑?
和茶欉混生的銳葉小槐花,在民俗上有避邪的作用,台語稱魅草(bua̍h-tsháu)
三人巡了一回,新芽幾已被我們收入袋中,盧伯喊收工,準備下山製茶去了。回到盧伯家,盧嬸已準備好,讓我們把茶菁倒出來在日光下進行萎凋,採茶製茶需要一鼓作氣,這也是為何採茶最好在好天時進行的原因。吃過午餐,就要弄茶(lāng-tê)了,J和我依著盧嬸的指示,反覆播弄茶葉,接著盧嬸起大灶,開始炒茶,然後交給盧伯揉茶,最後再交回給盧嬸焙茶。不同階段,飄散出不同層次的茶香,那過程好讓人回味。
平常不多話的盧嬸一邊操作,一邊和我們聊天:『這都是阮阿嬤教的』、『桂花、大葉烏...阿嬤什麼品種都叫得出來,我就不行了!』,聽一個七十多歲的婆婆講她的阿嬤,有種很奇妙的感覺,想像盧嬸還是小女孩時,牽著阿嬤的手在林裡採茶的樣子,在滿室茶香裡,又多了些浪漫的想像。雖是童養媳,看來她和阿嬤的感情很好,每年一次的製茶,充滿了她對阿嬤的回憶。
盧嬸似乎刻意的縮短製程,好讓我們二個能夠全程參與,這可能是他們一年中唯一的一次製茶,豈不是被我們浪費了?但盧伯盧嬸並不在意,還是笑笑的說:「過幾天等茶焙好了,記得來拿些回去喝看看。」
日光萎凋
弄茶
炒茶殺菁(要以大火進行)
揉茶
焙茶(此時要以小火慢焙)
想起內坑的蕭兄弟,二人到田裡時除了三隻忠狗,還有隨身攜帶的二個大茶壼,每回看他們直接以口就壼的豪邁喝茶法都會想--那茶應很好喝吧!看來貢寮里山的水梯田農家多少都還保留著種茶製茶的習慣,自然粗放的茶園,對專業茶農來說也許很難接受;製茶的技術,雖是代代相傳,但並不刻意講究,行家看了恐怕也會搖頭。但如同水梯田的耕作一樣,與自然分享與手作是共同的原則。然而稻作還有提供自家糧食的功能,喝茶習慣並非人人都有,尤其茶在台灣是小雜貨店都能買到的農產品,為何每年都還要這樣費時費力的做茶?當聽到細蟌伯說他做茶是為了當做祭拜祖先的『敬茶』時,忽然明白了──原來,茶的意義不僅僅是日常飲品,也是貢寮里山人對先人的崇敬,更是家族文化的印記。
今天從盧嬸手中拿到了生平第一次參與製作的春茶,這茶究竟是烏龍、包種、還是紅茶,我無法分辨。淺嘗之後,原來--飄散著自然茶香的里山味是如此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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