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與機構--回應「給孩子的一封信:『究責』到底究什麼責?」
讀了「『究責』到底在究什麼責!?」(可點選)這篇文章之後,寫下一篇回應文。
10月10日早上開電腦,登入臉書,更換大頭貼,紀念江國慶日。同一天,讀著一篇感覺上可能不容易被多數人接受的論文,收錄在【歷史與心理分析—科學與虛構之間】這本書裡,篇名是:腐朽機構:Luder(賤人)。Luder這個翻譯為「賤人」的德語,google翻譯為「母狗」,不論是「賤人」或「母狗」,大抵上都脫離不了「罵人」的語境,而且一點也不優雅。性別意識敏感些的人,不會同意作者的用詞;自認文明高尚的現代人,也不會喜歡這個罵人的「髒話」;在機構/組織內生活工作的人,不論其位置優勢與否,也不論棲身於哪裡(政府公部門,高等學府,民間組織,宗教團體.....),對Luder的指稱,很難不產生情感性的排斥。
在這篇論文裡,Certeau的誠實跟太宰治【人間失格】的誠實相仿。Certeau對機構(國家機器/學術機構)的分析用語,赤裸,直接,駭人。通篇讀完,我心想,就放在一旁吧!雖然精采,可他談酷刑和機構,太過真實,不少人,尤其在機構/組織內的人,讀了可能會感到刺痛、憤怒、甚至引發歇斯底里的狂吼,或是由於隱密的心情被掀開,激動不自覺地以其擅長的抽象文字,對Certeau所言進行概念反擊。
10月11日打開電腦,登入臉書,想著「江國慶日」已過,大頭貼可以換掉了。正在猶豫躊躇間,看到朋友按讚的文章:「給孩子的信:『究責』到底在究什麼責?」我好奇進入文章連結,讀過一回後,決定了這張黑白的大頭貼,還是留著吧!等『究責』的進度往前走了一步再換下來不遲。
想跟文章的作者麗淑說些話。「妳寫給孩子們的信,我很喜歡。我也曾經在小學教過書,對你文章中提起的校園場景,尤其是關於師生權力的描述,一點也不陌生。」「漢娜鄂蘭花了許多時間,思考納粹的惡行,也談到官僚系統的無人之治和卸責,她寫的書,對於『究責』有深刻的討論,等較有空時,再找出來跟妳分享。」「欸,我們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好巧啊!」「見到小學裡有像妳這樣的老師,感覺真好。」「嗯…最近讀到一篇論文,談著機構,談著酷刑,我猜,關注著江國慶、鄭性澤等事件,又在國民教育體制內生存的妳,論文中的幾處段落,妳讀著也許會經驗到奇異的暢快和痛楚。妳想看嗎?」
妳/你想看看嗎?
「腐朽機構:Luder(賤人)」的作者Certeau指出,酷刑千方百計地使人們接受國家言論,它的方法是讓受害者(例如鄭性澤等人)對自己的「敗壞」供認不諱。劊子手在折磨受害者的時候,他的意圖不過是要對受害人進行詆毀,將其變為「敗類」,也就是劊子手自己成為的那種敗類。劊子手知道自己是何等樣人,但並不坦白承認。受害者到處被否定(譬如你的文章中提到,忘了帶作業到校的孩子,被老師和同學認為太懶惰了),到處再現體制的「無上權力」,把體制變成「光輝形象」(比方,妳給孩子的信中提到的「尊師重道」);而體制通過對其麾下臣民的承認來向他們展現這種形象(譬如「中華民國國民」、「某某學校的學生」、「領有教師證的老師」....)。人們必須公認自己不過是腐朽的東西,如此體制「光輝形象」的威力才能奏效。[1]
接著,Certeau從「酷刑」這個嵌入程式的角度,談人們最終承認自身的卑賤,進而討論到體制(國家機器/學術機構/學校機關等)的光榮存在。文章標題的Luder,這個名稱清楚指定機構裡的人們應為何物,如此一來,體制就能存在,人們能相信體制所體現出來的面目,從而他自己就能夠被體制所承認和認養。換言之,體制的存在基礎是它的成員承認自身的卑劣。因此被酷刑工具所轄制的人們要面對的不是某個體系的價值或恐怖(或許在這個領域裡,他是優勢的,例如學校校長或班級幹部),他需要面對的是自己的薄弱和下賤。一旦展露了自身的猥瑣之後,人們就像那些在酷刑中折磨他的劊子手和其他人一樣,不再有任何反抗的權利。[2]
讀到這兒,不知道你感覺如何?我腦中閃過一些人,一些經歷酷刑也被酷刑工具箝制的倖存者。他們不像江國慶那般永遠失去機會,可是他們好像早已失去反抗的權利(權力)。我想著那些人,也想到自己。
Certeau轉回機構/組織內部,繼續揭露Luder這一詞語的意涵。他認為,在機構/組織內部,「老敗類」是一個友好的字眼,它指出一種實實在在的團結:「老敗類」這話只針對自己人而說,且當自己人聽到這句話,總能會心一笑,那一笑,彷彿對著四周傳達:「我是老敗類,你也是,我們能夠相互了解」。這種機構內部的「秘密」親暱語詞使人更有資格公開對機構外的他者表達言論(ex:學校老師用中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跟勞動底層的家長談親職教育)。換言之,機構不僅僅對外顯現一個理想的我,從而廣納信徒。機構也使謀殺進行得無聲無息。Certeau接著說,敗類和主子的關係就這樣形成了:「叫我敗類吧,讓我說出你的論述。」[3]
你不覺得Certeau簡簡單單幾行字,勾勒出許多不同場域共同持有的現象嗎?在班級幹部間、在小學的教師晨會中、在司法機關裡、在高等教育學府中、在國家公務系統間、甚至民間以扶持弱勢為宗旨的基金會裡,到處都可見到文章中他試圖揭露出的「敗類和主子的關係」。也許讀了這則閱讀筆記後,有人會進一步問:「在智性上多了這一番理解和認識,又如何?」
我其實也不知道。
只是讀到妳寫給孩子的信之後,心底揚起一片漣漪,我想,這樣的閱讀整理,算是一次回應,謝謝你勇敢地寫了那封公開信。另外,我還能做的,或許就是讓江國慶日的大頭貼,在自己的臉書上,存在久一些。
[1] 【歷史與心理分析—科學與虛構之間】,p136。
[2] 【歷史與心理分析—科學與虛構之間】,p137。
[3] 【歷史與心理分析—科學與虛構之間】,p142。
原文出自:http://www.wretch.cc/blog/swntpu/2002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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