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媒體的無間道時代？
作者 凱文
2月以來，隨著王立軍、薄熙來、陳光誠三大事件接連發生，海內外華文媒體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聞富礦區，但這個"富礦區"同時也和"雷區"高度重合。在海內外資訊交流日益活躍的背景下，官媒高層和自由派媒體人繼續拉鋸戰，並竭盡可能地逐漸拓寬言論空間；而原本自由的海外媒體，卻感受到大陸的龐大陰影，出現從原有自由立場後退的跡象。
一、大陸
在陳光誠借美國駐華使館避險事件公開後，大陸媒體的反應耐人尋味。一方面，大多數市場化媒體懾於禁令而保持謹慎，另一方面，官方媒體卻不乏指桑駡槐的高調批評，尤其將矛頭指向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本人。5月4日同一天，《北京日報》發文"陳光誠是美國抹黑中國工具"、"從陳光誠事件看美國政客的拙劣表演"，北青網稱"'作秀'無助於維護中美關係大局"，《環球時報》稱"中國人權事業不能指望捷徑"，《京華時報》稱"干涉我國內政 美國別有用心"。
相比之下，《新京報》的口氣要緩和得多，僅表示"外交官不能逾越自己的本分"。而次日淩晨，新京報的實名認證微博上出現一條耐人尋味的消息："在夜深人寂時，卸下言不由衷的面具，對真實的自己說聲'對不起'。"同時配發一張面目可憎的小丑圖片。這條微博不久被刪除，但已經有上萬次轉發，並被解讀為基層採編人員針對"規定動作"的消極抗爭和隱晦否定，堪稱是無間道式的資訊傳遞。
和北京媒體暗流湧動一樣，中國自由派媒體的大本營——南方報業集團也臨近新的十字路口，不過方向相反。5月初，原廣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楊健轉任南方報業集團黨委書記，原社長、黨委書記楊興鋒退而專任社長。這是南方報業歷史上首次直接空降高管，而非遵循傳統從內部選拔。
值得注意的是，楊健從1984年到2007年長達23年時間裏都浸淫在新華社系統中，先後擔任過江西分社和廣東分社社長、黨組書記。人事變動之後，南方報業是否會逐漸"新華化"引起疑慮。然而從過去一二十年歷史來看，在社會氛圍的薰陶之下，南方報業的一線採編隊伍具有頑強的自主性，即便屢遭內部整肅，仍然會週期性地復興。
二、香港
在重慶事件背景之下，原本享有體制優勢的香港媒體的公信力也經受考驗。數月以來，鳳凰衛視始終遭受質疑，被認為"激情評價重慶"背後或有內幕交易。鳳凰衛視董事局主席劉長樂曾率精英團隊集體拜訪重慶，而在王立軍闖館事件發生後，重慶市長黃奇帆選擇鳳凰衛視作為辯白管道（相關視頻後被刪除），這種不合常規的動作都引發媒體界的傳言，甚至有學者呼籲廉政公署介入調查是否存在幕後利益輸送問題。
近日的陳光誠事件則牽連進另一家港媒機構。針對美國大使駱家輝的高調出鏡，香港衛視採訪總監秦楓于5月4日深夜發微博，用不友善的口氣指責駱家輝是"香蕉人"、"白心兒"，並指駱的行為是"外交官挑撥駐在國內鬥"，甚至間接呼籲"類似公開干涉內政的外交官可以驅逐"。在隨後與網友的辯論中，秦楓繼續堅持立場，稱駱家輝"在中國國土上有意識形態的滲入"、"對中國政府有威脅後，干涉內政的頻率和力度增加，然後政府被美國意識形態所左右，後引來顏色革命"。
秦楓的言論引起輿論的強烈反彈。雖然她本人以身處"醬缸外"自詡，但上述言論立場，被認為已經和大陸《環球時報》等民族主義報章相差無幾。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秦楓陷入線民的責難中時，不僅有《環球時報》社論執筆成員王文表態支持，更有香港衛視副總裁、執行台長楊錦麟出面力挺同事，後者言辭激烈地稱"蔑視無限上綱上線，漫駡攻擊，甚至演繹到她或他所服務的平臺屬何集團被誰收買，我鄙視那些道德法庭的審判官，你們還沒資格對秦楓上綱上線！呸！"雖然楊錦麟本人被認為屬於自由派陣營，甚至被法西斯主義網站"西奴揭秘"列為"媒體高管西奴"，但就此事而言，這一表態也被批評為"只看圈子、不問是非"，失去了自由主義者的基本立場。媒體人冒安林調侃稱，相比之下，《環球時報》總編胡錫進在他的政治立場和世界觀上，反而可稱為言論一致表現優秀。
在成為爭議人物的同時，秦楓本人的經歷和言論也成為質疑的焦點。資料顯示，在CCTV主持人趙普因曝光食品安全問題被冷藏後，秦楓作為同行，曾在微博上嘲笑趙普"一個靠在國家台混臉熟的主播，前十幾年都乖乖地聽話"，並刻薄地諷刺稱，如果真是負責且有良知的記者，"您可以辭職，跟隱瞞真相的媒體決裂嘛"。而她在兩會期間拉扯人大發言人李肇星的事蹟一度被人津津樂道，後來被曝其實二者關係非同尋常。秦楓出身外交世家，爺爺秦力真是老一代資深駐外大使，而前外交部長李肇星正是她的姑父。換言之，秦楓本人雖然在港媒工作，卻是根正苗紅的"紅三代"。
圍繞"驅逐大使"的論戰，導致線民對秦楓所服務的香港衛視的報導方針產生了疑慮。雖然香港衛視在香港註冊，但採訪、製作業務受制於大陸環境，如今更有業務骨幹呼籲出驅逐外國大使、防範顏色革命，使觀察者懷疑香港衛視是否能夠堅持客觀公正、非意識形態的立場。
三、臺灣
台海對岸的媒體近日也掀起一個維護言論自由的高潮。2012年2月以來，因《中國時報》所屬的旺旺中時集團老闆蔡衍明在接受《華盛頓郵報》採訪時聲稱，在六四事件中"不可能有那麼多人死亡"，從而引發臺灣知識界"拒絕中時運動"。而近期導火索則是《中國時報》長期擔任"時論廣場"編輯的蔡其達（筆名晏山農）被勒令遣散。據媒體稱，蔡其達因在facebook上公佈了內部人事調動案的照片，結果遭報社以"精簡人力"為由裁退。事件發生後，更有中時新任總編輯張景為發表公開信，要求擁護相關決定。
這一事件體現出，在親大陸的資本力量壓迫下，臺灣的言論自由空間也有日漸逼仄的危機。為聲援蔡其達並反對中時報系，部分臺灣媒體人發起座談，探討"從蔡其達事件談自由思潮與民主的困境"，更有活躍於兩岸三地的專欄作家張鐵志公開表明立場，拒絕再為中國時報的專欄撰稿。而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在致"澄社"社長黃國昌的親筆信中也表示，他在美國遙看臺灣近年政治變化時深懷憂慮，覺得"臺灣有一些有勢有錢的政客和商人，處於絕對自利的動機，已下定決心，迎合中共的意旨，對臺灣進行無孔不入的滲透；公共媒體的收買不過是其中一個環節而已。"他表示，完全贊同並全力支持知識界的抗議運動。
四、 海外
兩岸三地的媒體陷入糾葛，海外華文媒體也未能倖免。和傳言纏身的鳳凰衛視一樣，新加坡《聯合早報》此前也被視為薄熙來主政的重慶當局的另一發聲管道。隨著重慶事件發酵，《聯合早報》開始唱衰薄熙來，但傳言卻並未停止。4月26日，美國《華盛頓郵報》刊文稱，據報導重慶市當局曾支付數千萬元給《聯合早報》，以換取該報正面報導重慶在薄熙來主政期間的發展。而《聯合早報》在四天后回應，斥之為"純屬虛構臆測"，並試圖證明，《聯合早報》向重慶派遣特派員並開設"重慶頻道"，在時間上早于薄熙來入主重慶。
儘管做出公開回應，但《聯合早報》近年來在敏感議題上收緊審查尺度，以換取進入中國大陸市場的做法，也受到眾多質疑。在眾多華文時政媒體中，"聯合早報網"是少數幾家沒有被防火長城遮罩的網站之一。作為代價，六四事件和歷史清算等敏感話題在聯合早報網上也極其少見。
另一方面，海外兩家主打時政的民間新聞網站"多維"與"博訊"也捲入一場口水戰之中。4月27日，多維發表文章《美國民主基金會：促華"新聞自由"幕後金主》，指博訊及其關聯網站接受美國民主基金會的資助，"真正目的很容易引起懷疑"，同時還指該基金會介入西藏、新疆和香港事務。而博訊則針鋒相對地指責，多維的背後有周永康的影子，目的是將博訊政治化，從而便於打壓。兩家網站唇槍舌劍，相互指控對方在醞釀陰謀。
"博訊新聞網"以其獨特的"公民記者"和基層維權為主，尤其在薄熙來事件中因頻頻爆料而聲名鵲起。而多維新聞網2009年被收購後，創辦人何頻退出，原有採編班底也大量流失，新多維網將辦公室搬到北京，立場也被普遍認為向北京政府靠近；5月7日，多維網在頭條發佈新聞，援引語焉不詳的"美國國務院消息"和"北京政治觀察人士"，卻在標題用肯定口氣稱"駱家輝面臨下課"，似乎間接地呼應了秦楓的指控。
在新媒體"野蠻生長"的時代，和推特、微博迅速傳播資訊、迅速疏導壓力的特徵相比，傳統上的華文媒體，容易受制於外部壓力的弱點更加明顯。近年來在宣傳禁令和"大外宣"的背景下，從兩岸三地到海外，傳統華文媒體幾乎不約而同地凸顯了某種"無間道"色彩，只不過自由化和反自由化的趨勢並存。而近幾個月政治事件的強力刺激，使得這種左右搖擺的姿態更加明顯。
一方面，即便被嚴密控制的黨媒，也不再是鐵板一塊，和社會現實相接觸的大批一線採編人員正盡力拓展空間。另一方面，隨著從業人員交流，新生代媒體人也正在潛移默化地把大陸的情緒和意識滲入到港媒之中，可能導致輿論導向的內地化，而當大陸的政治、經濟雙管齊下，連原本相對獨立自由的臺灣媒體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壓力，海外華文媒體則更是落入了"陰謀論"的窠臼。這是一個混戰的時代，也是一個新的萌芽正在孕育的時代。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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