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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五邊形的後勁 ─ 反五輕運動於空間中的施力

2015/04/07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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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舉

◎陳柔安

那一把火炬

  從黑暗的外太空看向地球,在太平洋西陲一個名叫臺灣的島嶼上,除了尋常的電燈路燈,西南一隅還閃動著熠熠火光。烈焰噴舌──這裡是中油高雄煉油總廠(下文簡稱高廠)──直挺昂立的燃燒塔宛若高舉的金爐,由鋼筋堆砌的巨型管線、儲油槽、一根根的煙囪,在亞熱帶的艷陽下閃爍著石化工業耀眼的金屬光澤。位於半屏山山麓,繼承日治時期身負南侵計畫的海軍第六燃料廠,高廠是經建計畫、十大建設發展下的重要產業。然而,原本依傍著半屏山的後勁舊部落,因石化工廠飽受徵地、污染的侵害,且相較位於高廠西北側的中油員工宿舍,東北側的後勁村民更概括承受了西南風吹來骯髒廢氣。

  中油第一、二座輕油裂解廠配合經濟部欲將高雄開發成石化中心的計畫,在高廠內建成。[1]燃燒塔焚廢油氣的黑煙直熏青面門神的眼鼻,工廠機器嗩吶銅鈸齊鳴般的噪音及橘紅色的凶光彷彿火燒王船──卻無法把高廠這個瘟神送離出境。高屏地區的經濟起飛了,後勁的土地公只得無奈垂首:土壤汙染使農作枯黃、地下水漂著臭油無法飲用、豬隻耐不住廢氣高溫集體暴斃、烏雲降下了黑色的油雨……昔日鄭氏軍屯的魚米之鄉,因中油狡鑽法律漏洞,竟成了科幻末日的場景。所以當80年代,鹿港反杜邦運動及新竹水源里反李長榮化工廠等環保運動見效、當政府不顧石油危機確定五輕建廠,終於將後勁村民逼至臨界點。

這邊是後勁 那邊是西門與北門

  左營、右昌、前鎮、後勁,後勁是明鄭屯田發展成的集村,在石化工廠的包圍下,較其他舊部落的都市化為低。東南側外圍的農田以花椰菜、玉米為主要作物,走在彎曲的巷弄裡便不時可見村民家門前曬著花椰菜乾。或許是當年紮軍的防禦措施,這裡的巷道特別狹窄曲折,夾以三四層樓高的販厝或幾間三合院。若干農業社會的遺風,與比鄰的中油員工宿舍的棋盤式街道、洋房、乾淨的自來水管線以及體育館、電影院等現代化福利設施有如雲泥。而大大小小的廟宇坐落於後勁,不論是中油宿舍的警衛又欺負人了、哪片田的菜生病了、家具被油雨淋壞了等等,消息很快地流經廟口的小吃攤、廟埕的榕樹下、最後流入菜市場的水溝底。這許多節點,是日常生活裡的傳言集散地。(呂欣怡,1992)因政府的立場無法信任,媒體又似是而非,聯繫著神明、親友的鄰里網絡更顯重要。1987年,五輕建廠的消息鵲起,積累的宿怨在村民間醞釀。

  在1987年的6月,中油正式公布建置五輕。鑑於當時層出不窮的自力救濟運動,中油邀請後勁地區的鄰里長及仕紳參觀工廠。老一輩的地方領袖多為國民黨籍或包中油工程者,怕這些人「出賣」了後勁,許多青壯年決心起身抗議。明白五輕所煉製的乙烯、丙烯、丁二烯等氣體不只毒性強得使神農大帝皺眉,爆炸威力更是駭人;他們聯絡外界環保團體力學環保知識,還向鹿港及水源里民請教,取法其反對設廠、圍堵工廠的經驗。7月時據傳經濟部長要到高廠視察,數十人手持布條到中油西門靜坐示威,有村民前來送飯菜,甚至以鑼鼓助陣。但整日下來等無人,村民們於是揭竿為旗、搭架為棚,準備做長期抗爭。

  煮大鍋飯、睡帳篷、在圍牆邊種菜,大家苦中作樂,戲稱這裡「西門大飯店」。一日忽有三名中油員工開車衝撞西門圍堵現場,有人趕緊回後勁廣播「西門口」出事了,上萬村民憤怒衝進廠區;10月時,大批村民包車前往環保署陳情再到立法院抗議,然而立院不願出借廁所,當場爆發警民衝突,留守後勁的人更連夜圍堵北門。西門和北門是高廠行政區的出入口,以不影響工廠運作為前提,這兩處成為重要的抗爭地點與象徵。1987年年底,西門圍堵物突然被拆除;村民們抬出棺木對抗,並在頭上綁上黃布條,或開始擊鼓,或回家搬宋江陣刀械、搬救兵。「宋江護鄉里,神將安民心」,自明清流傳的宋江陣,本是保鄉械鬥的自衛隊;這一天在「西門仔」,鼓聲隆隆,大批村民緊握木棍、大關刀,騎著腳踏車或機車,在警盾及拒馬前誓死反五輕。

這裡是神明庇佑之地 那裡是社之外

  此次行動成功逼退了警方,後勁村民的「烈士形象」讓中油不敢再採高壓強制手段;而多次抗爭行動中神轎、陣頭的護駕,均顯現民俗宗教於反五輕運動的重要性。香火鼎盛──後勁地區宗教活動頻繁,在眾多的廟宇之中,以主祀保生大帝的「聖雲宮」、主祀神農大帝的「鳳屏宮」、「福德祠」及「萬應公廟」為中心。這四間廟共同由一個廟產委員會管理。1987年8月,廟前廣場召開的村民大會決議「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成立並設址於鳳屏宮內。村民們認為反五輕為神明的指示,廟產委員會理應出錢,因此資助了反五輕自救會兩百萬元,為運動的一大助力。除了周遭的老雜貨店、市場、老人茶亭等村民們互相聯絡的節點,廟的廣播系統亦在中油每每欲運送機具進廠區或發生汙染意外時發揮大聲公的功用,號召眾人齊奔西門北門進行圍堵抗議。

  在「宋江陣大戰鎮暴警察」後,還有絕食、穿喪服等,一些青壯年村民的抗議手段愈趨激烈。他們積極合縱,串聯各地環保組織,將運動提升為全國性議題。然而後勁地區本來存在的派系漸生嫌隙,且中油轉以低姿態敦親睦鄰並改善防汙設施,使1988至1989年間不復見大規模的抗議行動。青壯年們另組「反五輕工作室」,於1990年3月舉辦了「反五輕決戰誓師大會」;其中兩位村民爬上燃燒塔,將自己反銬在那高得似乎連廟宇香爐的青煙也飄不著的燃燒塔上。這場行動震驚全國,可是參與者多為外界環保人士,自救會及部分村民則認為外人不該干涉太多「社裡」的事。

  自救會越來越傾向與中油協商賠償,因運動方向和「誓死反五輕」漸有分歧,有人提議公投來做決定。於是1990年5月6日,後勁舉辦了全臺灣首次為決議公共政策的社區公民投票。對於五輕設廠,十八歲以上、設籍於後勁地區的公民,可以投下「堅決反對」或「同意協商」的票。在投票前,有婦人看不過自救會的態度,率其他婦女及老人一人手持一柱香,至鳳屏宮及聖雲宮跪拜以示反抗到底的決心;而香爐突然起火「發爐」,更向全村廣播「起爐」召來三百多人。結果在超過六成的投票率中,「堅決反對」的票數超過六成六。後來另一婦人曰受有應公托夢,指示反五輕必須堅持,神將派「八萬兵馬」相助。隨後連續擲得五「聖杯」,遂於鳳屏宮廣場成立「反五輕婦女隊」。除了民俗宗教對運動的影響,此亦顯出當自救會和廟產委員會全由男性主持時,「查某人」須幸運地於宗教場域中擁有好運氣,方能產生號召力。

這時候的反五輕 那時候的過往

  即便公投結果「堅決反對」五輕建廠,經濟部馬上發言表示結果僅供參考。後來行政院長更宣布取締「以圍場等暴力手法脅迫工廠停工」的「社運流氓」,萬餘名軍警進駐後勁。幾位青壯年運動領袖不只遭受地方派系恐嚇、砸店,甚至被情治人員跟監,連帶使其他村民心裡受挫。1990年8月,經濟部承諾十五億的回饋金、明文訂定環保標準並設立監督組織、及廿五年高廠遷廠計畫;9月23日,五輕工廠正式開工。雖然之後又有「發爐」之類的「神蹟」、一些青壯年村民亦舉辦了大型社區活動,但所激起的反抗動能都無法持久。

  曾經發生過的許多爆炸──1983年一位婦人點蚊香意外引爆室內油氣、1984年高廠內部爆炸起火燃燒、1988年有工研院員工在宿舍抽菸導致氣爆等──都是村民們用嚇得顫抖的雙手緊捏著香、向保生大帝祈求平安的記憶。可是隨著中油於1989年把二輕燃燒塔移至半屏山下並建設隔音牆、宿舍區福利設施的開放以及裝設免費的自來水龍頭,曾參與反五輕衝撞的長輩們亦日漸凋零,較年輕的後勁村民正與運動逐漸疏遠。雖然2008年高廠內部的爆炸曾再度引發圍堵,然而對大部分不再直接接觸汙染的村民來說,近年平靜的生活使每年9月21日(當初五輕動工的日子)的反五輕晚會似乎只是紀念性的聯歡活動了。

  十五億的回饋金增進了後勁地區的現代化建設,新的圖書館、體育館等設施堪比中油的員工宿舍,並利用這筆錢建立「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午後,老人家坐在雜貨店裡閒話家常、年輕人到體育館打桌球、小孩子在廟埕開心地騎著三輪車;這裡就同臺灣普通的鄉鎮般。高廠與五輕彷彿就隱蔽於隔音牆及隔離綠帶背後了──不過仔細瞧,廟宇旁的土壤汙染場址裡及路邊的空汙指數牌子、還有行道樹上反五輕海報以及夜市中LED遷廠倒數的看板上,還留著抗爭的痕跡。縱然村民們已習於平靜的生活,以長輩為主的廟產委員會和努力推動社區營造的後勁基金會,像香爐裡筆直的、燃燒的線香堅持著反五輕的風骨,以少數人勉力監督遷廠承諾的兌現。

這一片土地

  或許從最初的命題:「五輕是否建廠」,就彰顯了這場環保運動於空間權力的爭奪。(呂欣怡,2004)因為地理位置,後勁被迫與殖民政府的南侵工廠比鄰,爾後成為高廠汙染的接收者。而中油帶來的壓迫在村民間口耳相傳,長久下來醞成彼此共同的記憶;所以當西門、北門的衝突爆發時一呼百應,大家一同演練宋江陣保衛社稷。西門和北門也成了運動地標,三年的圍堵更使「西門仔」於村民的意義重大。此外,廟宇周遭的節點和廣播系統形成了聚落的聯絡網,而吸引信眾的宗教信仰與「神蹟」產生的召集力不只助長了運動,還是女性爭取活動空間的展現。

  反五輕占了全國報紙的版面,但後勁村民團結的另一面卻是排斥外來的資源,地方派系的紛爭甚至以此作梗。中油為因應抗爭改善汙染,將最明顯的噪音及燃燒塔這兩項汙染源移除後,村民們的不滿便大幅降低了。隔音牆劃定了後勁與高廠的界線,亦是運動抗爭的分野。派系的分裂和中油的新建設削弱了反抗力道,終讓五輕得以建廠。運動雖失敗了,卻仍帶來了些成果。後勁新增的現代化建設滿足了大家的生活,土壤污染場址、空汙指數看板等監測則凸顯臺灣石化工業經過多年的環運,不得不重視環保的改變。

  不同階段的運動,不同程度地影響、改變村民對後勁的認識。今年2015年就是遷廠期限,縱使曾有工廠轉型或私營企業頂下高廠的變數,在去年的氣爆之後,這樣鄰近民生社區的工廠是非遷不可了。未來可能的「煉油廠生態公園」規畫使建商開始在後勁地區蓋新房子,房價上升、居民組成趨向複雜均可預見。至於遷廠後的土地會實現誰的想像,又是另一場空間的爭奪。2011年,村民成立「煉油廠生態公園促進會」,主要由後勁基金會的人員積極運作,希望能與高雄市府合作,給予村民們一片清淨、親近的園區。也許將來有一天,後勁的土地公拄著長杖從外太空俯瞰他的社,會看到的是清除了汙染、與土地安然共生的人們。

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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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勁地圖:在地方行政體系中,所謂「後勁地區」包括高雄市楠梓區的錦屏、玉屏、金田、稔田及瑞屏五個里。但一般人慣稱的「後勁舊部落」則是指被加昌路、後昌路及後勁東路所包圍的五邊形地帶。(呂欣怡,1992)靠近楠梓加工出口區的瑞屏里以外來人口居多,和後勁舊部落相比,較沒有與土地、社區連結的情感。而反五輕運動期間,以五邊形的東南側、受高廠汙染侵害較多的村民較為投入。文中的「後勁」皆是指後勁舊部落。(圖片來源,〈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研究〉,頁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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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自1987年圍堵西門到1990年。(圖片來源http://www.slideshare.net/met2008/ss-29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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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村民們北上到立法院陳情。(圖片來源http://www.slideshare.net/met2008/ss-29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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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圍堵北門抗議的情景。(圖片翻拍自《後勁反五輕血淚史》,頁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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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反五輕決戰誓師大會,劉永鈴、楊朝明爬上中油燃燒塔掛上反五輕標語。(圖片來源地球公民基金會http://www.cet-taiwan.org/hou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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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一輕於1968年建成,二輕於1969年建成,並同時開發大社仁武工業區。為了降低原料運輸成本及危險性,平原廣闊、臨近港口的高雄成為政府眼中具有石化工業優勢條件的地區。(呂欣怡,1992)

參考資料
呂欣怡(1992),〈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研究〉。
呂欣怡(2004),〈聚落、污染、抗爭與情義:一個研究者的後勁筆記〉。
地球公民基金會,〈後勁反五輕運動〉,http://www.cet-taiwan.org/houjing
財團法人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2012),《後勁反五輕血淚史》,高雄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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