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技藝 新角色】人生七十才開始!旗袍師傅的創業夢
【記者陳思璇、戴時與、楊家威採訪報導】
電梯門一打開,沒有穿著華麗旗袍的人偶排排站至店門口迎接客人的光臨,也沒有畫著旗袍老師傅的大幅海報告訴你旗袍店該往右轉,只有一個簡單白底紅字的招牌,低調的告訴你這是許師傅的旗袍店。
許義熇,從事手工旗袍業資歷五十年,台灣最後一代會縫製上海式旗袍的老師傅之一,當同期的老師傅紛紛因考量自身體力漸差、外在市場萎縮等因素而退休,他卻在近七十歲的高齡下,在台北市博愛路與衡陽路的交叉口,開設自己的手工旗袍工作室,只為和旗袍繼續那難分難捨的緣分。
初見旗袍的農家子弟
許義熇六歲那年,父親過世,撒手人寰時沒留下一片農地,反而又添了一個嬰兒,張著嗷嗷待哺的嘴,沉重的壓在母親肩膀上,而她手裡已牽著三個孩子。
他們的未來,和廚房角落那個早已吃完的米缸一樣,毫無著落。
許義熇的童年比別人都提早結束。小學一畢業,他從彰化鄉下隻身到台北投奔親戚,藉著親戚與來自江蘇的上海式旗袍師傅畢松林的鄰里關係,成為大香檳馬褂旗袍的學徒。
第一年的學徒生活極苦。天還未亮,就從打水開始一天的勞動,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充當床鋪的工作桌早已被師兄們熟睡的身軀佔據,勉強擠在邊緣的許義熇,似乎隨時都會墜落。
「第一個禮拜都一直哭、一直哭啊……,可是你回去有甚麼用?」想到母親四處協助別人家的農事,卻因為是女人只能拿一半的薪水,他下定決心要把旗袍學到精熟,成為可以分擔家裡經濟的支柱。
新進學徒主要協助師娘打理家務,雖然許義熇拿針線的時間不多,但透過觀察,他的腦海早已反覆穿針引線數百回。等到難得的休假日,他拿起零碎的布條,照著平日觀察師父的手法,竟有模有樣的縫出一個琵琶扣,「那時被師娘看到,直說好漂亮,以後她旗袍的釦子,就指定要我做。」他那雙挑柴粗活做慣的農家子弟的手,正要開始細緻起來。
許義熇有一雙好奇的眼睛和好動的手,兩項利器幫助他一招一式自學大部分的手藝,因為當時的師父忙於每日繁重的訂單,無暇對徒弟一針一線的耐心教學,許義熇便時常跟在工作的師父身邊,將師父靈活的手法一點一點吸收進腦海。當師父注意到身邊沉默的少年,正要順手教上幾招時,許義熇卻能做出一個完美的成品,讓師父極為驚艷。「後來師父就叫我去跟二師兄一起學,學比較困難的手藝。」他這樣回憶。
旗袍縫製完成時,還得經由最後一道「整燙」的程序,旗袍才能又挺又漂亮的交到客人手中,而這也是檢驗旗袍師父手藝的時刻。
「我的旗袍都不用怎麼整燙,師兄就很滿意了,另外一個人縫的喔……師兄都整理得吱吱叫!」連極為挑剔的師兄都認可的好手藝,許義熇透漏沒有驚天動地的秘訣,只有兩個腳踏實地的字,貫徹他的旗袍生涯:好學。
在手工旗袍繁榮的年代,師父會在徒弟出師當天治辦酒席,並邀請其他手工旗袍店的老闆前來,老闆通常會先到師父店裡偷偷觀察各徒弟的手藝,再透過師父牽線,讓欣賞的徒弟能到自己店裡做事。
問許義熇是否成為各家爭奪的目標?看著出師當天同門師兄弟的合照,許義熇沒有回答,只是凝視泛黃照片上的幾張臉孔,自言自語:「他們兩個去做公務員了,在辦公室端茶的……這是我表弟,看我能夠寄錢回家,也跟著來學旗袍,後來還是回去唸書了,太苦囉……,」後來許義熇哪裡都沒去,覺得工夫還沒到位的他,心無旁鶩地留在師父店裡,邊工作邊學習。
但當時還少有人知道,其實旗袍盛世已開始悄悄退場。
一生牽手,無悔付出
民國四十年代,國民政府遷台,穿著旗袍的風氣也一併帶入台灣,上至官家夫人下至尋常百姓,不論是正式場合或日常生活,隨處都可見到旗袍美麗的蹤影。然而到了民國八十年代,在轉型成工業國家的台灣,成衣工廠開始興起,並潛移默化大眾對服飾的觀念,消費者的需求變得多樣且快速,使耗時費工的手工旗袍店難以和大量製造的工廠競爭。
總是生意興隆的旗袍業開始出現淡季,這對以訂單件數計算薪水的許義熇是一大打擊。為了度過困境,他和太太陳美珠決定到工廠兼差,即使當時她正懷著身孕。
「有我們支持的話,他還可以繼續做(旗袍)。」簡單一句話,是陳美珠支撐許義熇一生旗袍志業的力量。現在她依舊每天上班,就為了支撐剛起步的旗袍店尚不敷支出的訂單收入,雖然辛苦,但為了讓許義熇能繼續開心做旗袍,她身體力行的支持許義熇自己開店的心願。
許義熇店裡擺滿為家人縫製的旗袍,五顏六色的掛成一排,裝潢素淨的店面頓時熱鬧起來。他為女兒做的大紅旗袍當作自家招牌,自豪的穿在模特兒身上,問許義熇對家人很好喔?太太陳美珠埋怨:「都是這幾年才做的……,不然學旗袍都四、五十年了,沒有幫我們做過旗袍,」許義熇苦笑,那時候太忙了呀。
在許義熇剛出師的民國六十年代,手工旗袍業依然繁盛。
過去,旗袍訂單接不完,鐵門要拉下時甚至還有客人在排隊,旗袍師傅趕工熬夜是常態,許義熇也不例外;現在,許義熇堅持要回家吃太太煮的晚飯,彌補當時錯過太多的家庭生活。
事實上,許義熇能在旗袍路上走過五十年,陳美珠的支持功不可沒。她總在白天工作結束後到旗袍店裡,整理散落在地板、工作桌上的碎布,客人來訪時倒茶水招待,她將旗袍店打點得井井有條,讓許義熇能專心於手上的旗袍。
慧眼識英雄,十年顧客情
走進許義熇今年初成立的工作室,我們遇到了一位十年的忠實顧客、年約三十歲的黃維君。黃維君受到外婆每天穿著旗袍影響,從小就對旗袍充滿憧憬,看著外婆衣櫃裡掛著琳瑯滿目的款式,她計劃長大後也要擁有一間衣櫃,填滿屬於自己的旗袍。
沒想到有了經濟能力後,身邊的旗袍師傅都已經消失,她只能轉往專櫃購買。「我永遠記得她唾棄到不行,說根本做得不對。」黃維君笑著回憶外婆對專櫃旗袍的批評。
後來因專櫃風格改變,她也開始重新尋找合適的旗袍店。在網路搜尋到許義熇當時與師兄合作的旗袍店,她的第一套訂製旗袍隨之產生。「外婆本來坐著看報紙,看到我走近眼睛登得一下張大,說我找到好師傅了!」雖然那是她後來做過樣式最簡單的旗袍,卻被外婆對旗袍的挑剔眼光所認可。
黃維君剛開始不懂旗袍術語,難與許義熇討論,於是拿日曆本中上海美女圖指定旗袍款式,「後來才知道其實那些款式都不符合人體工學,但師傅都會幫我改良。」黃維君形容許義熇像是許願池,多麼複雜的技術都難不倒他。除了圖片,黃維君也會從史料中尋找曾經存在的款式,她認為這是最後一代會做又做得好的旗袍師傅,所以要趁他們退休前盡量多做,也當作文物保留。
「庖丁解牛,以技入道,」這是黃維君用來描述許義熇的一句話,她說許師傅的手藝一切非常行雲流水,「一抖、一拉之間,布就理平了……。」從雙方的互動,既看到黃維君對許義熇技術的推崇,也能看到許義熇對這位每每出難題給他的客人,有著父親般的包容。因為對旗袍共同的熱愛,兩人十年間的情誼依舊緊密連結。
相伴五十年,親如兄弟
其實,許義熇有還有一個比他更有名氣的師兄許榮一,他曾接下林志玲、許瑋甯等眾多名人的訂單,在手工旗袍業名聲響亮。但少有人知的是,在兩人於榮一旗袍合作期間,近乎全數榮一旗袍的旗袍都經由許義熇的手,包括那件為許瑋甯特別設計的鏤空旗袍。
今年初,許義熇卻決定離開一同相處五十年的師兄,出走創業。
本以為一同見過風雨無數早已稀鬆平常,沒料到,這次給予許榮一晴天霹靂的,是攜手五十年、猶如親兄弟的許義熇的自立門戶。
「不要說計較,能照顧就互相照顧,都在一起五十年了,像親兄弟一樣……和父母也沒相處那麼久……,」許榮一還記得,兩人從學徒、出師到工作,都一直待在老師父的招牌下,直到老師父準備回江蘇故鄉,將招牌傳給身為師兄的許榮一,私下又和許義熇囑託:「你要幫著你師兄。」
老師傅的話言猶在耳,但終究沒有不散的筵席。「(離開的原因)和師兄沒有關係,是我自己想要出來,見見世面。」時值外在環境不利手工旗袍業生存,年老的旗袍師傅又難以負荷如此精細繁重的工作,許義熇為了在體力還能支撐時繼續縫製旗袍,他那六十年來悶不吭聲的腦袋,突然炸出一個響亮的念頭:他決定開一間屬於自己的手工旗袍店。
五十年來,許義熇縫製過的旗袍無數,但面對面接觸客人的經歷,還很青澀。
採訪過程中,許太太不時嫌他講話囉嗦,他帶著歉意的微笑向我解釋:「總是在後面做旗袍,沒怎麼接觸客人,所以不太會講。」
他的師兄則不同。從原先師父手裡接下的大香檳招牌,到後來改成與自己同名的榮一旗袍,在名人加持的光環下,許榮一的名氣越來越廣。當媒體紛至沓來,面對記者的,是能將學徒生涯和旗袍技藝侃侃而談的許榮一;而許義熇,總是沉默的出現在照片裡,不面向鏡頭外的人群,五十年的光陰收束成那一刻專注的目光,只對著旗袍,那個他花了半輩子織就的繁花園地。
問他是否介意二人名氣的差距?一旁的許太太正要開口,被許義熇難得嚴厲的目光喝止,他雲淡風輕地說:「我和師兄各做各的,沒有甚麼好比的,」說完又隨即露出笑容,「我只要能做旗袍就好囉!」說這話時的他彷彿早年窮苦孩子第一次吃到一整碗白米飯的模樣,表情裡滿是知足。
重來一次也不變的堅持
來到大多數人退休養老、含飴弄孫的年紀,年近七十的許義熇還沒辦法放下旗袍,他戴上老花眼鏡,專注於裁剪出符合尺寸的布料,儘管眼力已不如年輕的時候,仍不肯對旗袍有一絲鬆懈。
問他,五十年旗袍師傅生涯最辛苦的是什麼?「我不會覺得辛苦,我反而很開心啦,因為還能做(旗袍)啊!」對旗袍人生甘之如飴的他,反而細數同期出師的師兄弟,大多因年紀大而生病或死亡,不禁唏噓。太太陳美珠在一旁微笑道:「其實人身體好,什麼都好,不用賺那幾億幾億的。」
打烊前,正要鎖門的許義熇突然跑回店裡,在一片漆黑中小心翼翼的撥好電話,確認客人的留言能記錄到電話裡,雖然至今還沒收到客人訂單的留言。但他明天依然會在上午五點半起床,先到公園慢跑四公里,唏哩呼嚕吃完早飯後,接著就忍不住在營業的十點前,拎著一串鑰匙到旗袍店開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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