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畝淨土,還諸天地---一段小瓢蟲農場的有機種植歷程(二)
文/吳子鈺
與「三合一」農業社結緣
幫過農場的人很多,其中最特殊的要算是東勢「三合一」農業資材行的老闆劉龍麟和黃德雄了。在台灣的農產業裡,農業資材商扮演著極為重要,卻不甚為外界所知的角色。農業技術的發展和累積上,通常由學術界做最終的整合,這方面包括了各大學、農業改良場以及農業試驗所,而各地農會推廣股中介橋樑的角色,長期以來卻退化成地方派系資源分配和地區金融集散的功能,成為選舉的動員機器,和農民的第一線接觸,反而常常是農業資材商。
三合一農業社從早上八點開到晚上十點,總是有一群農民聚在店裡談農事,談收成。劉龍麟今年五十開外,修長的身型裡透露出一股英氣,只有初中畢業的他卻靠自修而能閱讀日文農業書籍,精通農藝,是大家眼裡的活字典和草地博士。黃德雄是石岡人,內斂沉穩,大學唸的是水利,後來卻以農業為職志,對有機栽培有著銳利獨到的見解。
巫建旺在「有機栽培實驗班」成立的時候認識了剛開店的劉龍麟和黃德雄,之後種蔬菜,劉和黃一直扮演著技術指導者的角色。那時有機農業剛剛在台灣起步,大規模的露天種植或許還沒有人嘗試過,「我是『青瞑唔驚槍子』(瞎子不怕子彈),」巫建旺揶揄地說,「而且劉兄和黃兄也沒有善盡告知的義務,一直把我當白老鼠在做試驗。還好試了這麼多年,農場沒有倒。」
對於劉龍麟這位農業的「老仙角」,巫建旺其實相當佩服,一直把他當老師看待。「從小我就做農,做了一輩子,」劉龍麟瀟灑地叼著煙說,「農業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興趣。」他曾是用農藥和肥料的高手,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是因為玩到了極致,突然跳躍到另一層次的思維,「那時我還在種芭樂,有一天清早在工寮要打藥,望著架上一罐罐的農藥、荷爾蒙,每支藥的效果和副作用我都清楚,卻突然陷入一種深深的迷惘。」
到底植物需要的是甚麼?土地又需要甚麼?人應當怎麼對待土地和其上的生物?對有機資材的微生物發酵技術已經有相當研究的他,不久後和黃德雄等人開了「三合一農業社」,到店裡買資材的農友,劉龍麟會根據其土壤品質特性、樹型樹勢、果園地理等客觀條件開出「藥方」,馬上把農藥化肥的用量減到一半以上,劉龍麟說,「要農友馬上接受自然農法的概念其實相當困難,不如循序漸進,先減少農藥化肥的用量。
想想看,一分地一年只要減少一公斤的用量,整個山城四鄉鎮一年就可以減多少?」他語重心長地指出,「農民這幾年應該都可以感覺到,現在用同樣的化學肥料,效果卻一年不如一年,心急之下,再壓上更多的化肥,效果還是不好,他們不知道土壤和樹體都出了問題,」他啜口茶,繼續說,「土壤是有生命的,裡面是一個完整的微生物生態系,你拿一把健康的土壤到顯微鏡底下看就會知道,微生物促成了營養分解和循環,也決定了土壤的理化性質,果樹的根系在健康的土壤裡面會發育良好,長期用農藥和化肥會慢慢破壞土壤的微生物群落、酸鹼度和團粒化形成,也會使植物根系受傷、發育不良,這時就好像一個人的腸胃不好,卻又每天只吃高蛋白食物。」
這一點黃德雄說得更透徹,「農民靠天吃飯,最貼近土地,卻不曾好好思考大自然的法則,總是用短視近利的方法要去控制自然,企圖達到人類最大的收益,到頭來只是破壞了土地,自己也得不到好處。」劉和黃同時更表示,用趨進自然農法方式種出來的農產品,「才有真正水果、蔬菜的風味,這種風味,現代人不大容易嚐到了。」
從土壤開始
巫建旺開始種菜時,因為不懂,挑了高難度的青椒,給大夥帶來蠻大的挑戰。有機農業的入門功課是土壤培育,從粗有機堆肥開始,到自己做發酵液肥,前者是回復土壤基礎肥力和增進微生物生長的關鍵,而後者是針對供應作物生長需求的補充。劉龍麟把整個有機肥發酵的技術傾囊相授,一邊密切注意菜園的土壤狀況和生態;黃德雄則建議了適地適種和低密度耕耘以避免破壞土壤團粒化的觀念,一邊控制粗有機堆肥的腐熟度。像照顧嬰兒一樣,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農場除了是劉黃兩人農業哲學的實驗室外,農場的生產也是巫家唯一的經濟來源,不是都市人寄託閒情的玩票消遣。
第一年的狀況良好,而大家討論的結果,卻是困難才開始,劉龍麟和黃德雄回憶說,「你很難預知自然的法則,尤其當時農場的生態和土壤條件並不穩定,哪時候要爆發一個災難你根本不知道,例如農民最害怕的線蟲問題很難控制,只能小心地觀察,」九年後的現在,農場的土壤一直很穩定,沒發現有害線蟲,他們推測是土壤生態系已經漸趨完整,巫建旺說,「因為土壤微生物的生態群落建立起來了,各種線蟲都能生存,互相抑制競爭,不像一般土壤只有一兩種優勢的線蟲大量繁殖,自然造成危害。」
這就是小瓢蟲農場一直沒有大規模病蟲害的道理—一個漸趨完整的生態系裡自然會發展出綿密相扣的食物網、競爭、相剋和共生關係,「不像人類是地球上最獨大霸道的生物,其他生物和整個環境自然遭殃。」巫建旺說。
體會自然裡的法則
但是建立農場的生態環境畢竟也花了許多年,剛開始時,菜還是被蟲吃得慘不忍睹,「送到客戶那邊,客戶撕下一片高麗菜的葉子跟我說,你看,這葉子都可以用來做藝術燈籠了,」巫建旺說,「那時只好跟客戶說,不是啦,有機的不打農藥自然就有蟲吃,這樣才代表健康。
過了幾年,菜種得漂亮了,客戶就問我說,你是不是打農藥了,怎麼菜這麼漂亮,我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他說,不是啦,是以前不大會種。」提起這些往事,在一旁的巫太太詹彩如被逗得笑了出來。但是笑聲裡有這麼多年的辛勞,詹彩如說,「我們細心地輪作,也種了很多忌避植物,盡量讓農場的物種多元。
白天工作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跟菜有關的事。」她穿著工作服替我們泡了一壺茶,臉上有種煥發的容光,隨著她到園中除草,跨過甘藷、野莧、咸豐草和紫花霍香薊,她說,「野花野草有她們的美,留一點地讓她們長,園裡看起來也會那麼單調。有時像野莧我們也曾拿來做發酵液肥的原料,有一次農改場帶了一群非洲人來參觀,他們說在非洲野莧是家常菜。
台灣很幸福,地理條件好,各種菜都長得欣欣向榮。」五月的暮春,農場對面的陡峭丘陵上錯落著相思樹盛開的鵝黃色小花,桂竹向天高高抽起成一支支淡綠的新筍。粉白蝶成群在菜園裡飛舞,我們的腳步驚動了草叢中的許多蝗蟲,鋤草時詹彩如特意從土裡拔起一棵野莧,讓我們看看它的根系,對我們說,「從植物根部的發育狀況可以判斷土壤健不健康。好的土比較鬆,有機質的比例適中,所以植物的根部很長很完整,這樣才能吸收營養,根部以上也才能長得好。」說話的時候,幾隻烏鶖在我們頭上大聲爭奪地盤。生命的法則之一是成長,在各個物種成長鋪陳出的網絡裡,我們除了看到生物相的爭艷豐盛外,更深一層我們還發現了物種之間複雜巧妙的均衡邏輯和生存默契,就好像各種樂器合奏出一闋美妙的自然交響曲,我們不能忘記天地宇宙的法則才是指揮者,人類的才華和智慧充其量只是一把奏不出和弦的首席小提琴。
獨家的產品銷售
星期三下午兩點,我們隨著巫建旺的小發財去台中送菜。曾經從商的背景讓他對產品的銷售多了一份平常農民少有的靈活佈局和敏銳觀察,「農產品的生產和運銷必須密切搭配,產銷一體。你種出很好的東西,找不到管道賣,結果等於零,」車子在台三線上往豐原奔馳,路旁兩排木棉向後退去。「一般農民必須靠大盤或行口,很少能自己賣,所以價格都控制在別人手上,幾乎完全都是買方市場。有機農產品的市場比較奇怪,通路沒建立,要的人找不到地方買,種的人找不到地方賣。
所以我一開始的銷售就採會員制,直接把菜送到客戶那裡,至於價格,」天氣熱,他邊開車邊把礦泉水遞給我們,「是最有趣的事情之一。現在你到有機店去看,葉菜類大約一把是三十塊左右,這個價格,是當初我抓的。我比較早種,銷的時候我就想用固定的價格,因為我的消費者大部分是基於對我的信任,我就用當年夏天颱風後的葉菜價格做設定。夏天蔬菜不好長,冬天豐收,我的價格都一樣,一把二十八塊。結果後來的有機蔬菜市場,包括主婦聯盟在收購時,也是用這個數字做基準,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做了始作俑者。」
到了豐原第一個客戶點李太太家門口,巫建旺把車子停妥,按了門鈴,搬下一箱蔬菜,李太太微笑應門而出打了個招呼,閒聊兩句,我們隨即又上車往下一個點。「一個客戶點大約有七、八到十幾、二十個客戶,他們各自會來拿菜。」我們開上高速公路,他繼續說,「我的客戶大約分三類,第一是有機農業的支持者,第二是一些環保團體,第三類是養生人口,大多是癌症病友,病友得知自己罹病後,想要嚴格吃生機飲食的,有時對市面上的蔬菜沒有信心,輾轉打聽,就會到我這邊來。」下了高速公路,車子在市區喧囂的街道上走走停停,一個又一個點的下貨,從巫建旺客戶間的對話中可以感受到一種深刻的信任和默契,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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