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變滄海-學甲急水溪灘地觀察有感
莊孟憲
真理大學自然資源應用學系講師
台灣濕地保護聯盟理事
2009年底,學甲農會李明席總幹事在某次社區參訪的過程中邀請我協助進行學甲鎮急水溪灘地的生態資源調查。我一邊聽著他講述這塊土地的特性,一邊想像著這裡是急水溪中下游,應該就是魚塭、農田或芒草地,看到的不外乎紅鳩、紅冠水雞或鷦鶯之類的生物。不過等到我親自去看了之後才發現,這些原本早先是稻田的農地,在農糧署鼓勵轉作雜糧之後,還曾經是滿溪床的玉米田,如今卻「長」出一隻隻的螃蟹,尤其以網紋招潮蟹居多。這下有趣了,我記憶中的「滄海桑田」這句成語,在這裡得倒著說。
由南岸翻過急水溪堤防,印入眼前的是一座水泥橋,北方還有一座感覺上是吊橋頭的建物,建物後方道路及原先建築物的地基都還在,顯示這裡曾是人數不多的小聚落,抬頭看還可以看到北邊的堤防外的「紅蝦港」路牌。農會的郭正男先生指著這片土地,告訴我這裡的地名是「竿仔寮」舊稱「北筏子頭」,1997年10月左右,全村遷移至現在堤防南岸的光華里「過港仔東」聚落,至於遷村的原因就是容易淹水,加上土地肥力消失不利耕作。驚人的事實還在後頭,郭先生帶我到往東走約3公里外的南岸堤防上,指著急水溪一處向北突出的高灘地,緩緩的道出這裡是「二港仔」聚落,當初也是受不了水患之苦,民眾於2004年左右分別遷到今新榮里的「東竹圍」聚落以及仁得里內的「新二港仔」聚落。我望著這片高灘地思考著:如果原本就容易水患,為何要在此建立聚落?又為何拖到近代才遷村,難道是因為水患越來越嚴重?離開急水溪堤防之後,沒有解決答案,反而帶著滿肚子的疑惑回家。
上網搜尋相關資料後發現,急水溪下游沿岸原是倒風內海的海岸線,歷史記載最早是平埔族人的地盤,明鄭以後開始有大量的漢人屯墾於此,當時急水溪由現在學甲「中洲」社區一帶入海,乾隆年間「宅仔港」已是熱鬧的河港,然而急水溪幾次的改道,使倒風內海逐漸淤積,水域面積也因不斷新增的海埔新生地而縮減,河港運輸的功能也日漸消失,原本熱鬧的內海蛻變成海岸平原,吸引更多漢人移入屯墾,沿河岸發展聚落。不過,河岸聚落的風險就是台灣的洪氾,因此遷村之事在日治時期即有歷史記載。1898年台灣堡圖中[1],在「二港仔」聚落旁原本還有「竹橋寮」地名,然而該聚落於1950年遷至今「宅港」對面堤防南岸的「德安寮」聚落。根據臺灣省文獻會『臺灣地名辭書(卷七)臺南縣』[2]:
舊稱竹橋寮,原居地亦在今庄北的急水溪行水區內,係學甲後社、宅口李姓所開墾,大多搭寮牧羊或幫人打工維生,因人庄需過竹橋,故名竹橋寮。縣府遂應允而於民國卅九年(1950)於今現址購地五公頃重設新庄,兩年後完成遷村,規劃為巷道三公尺、幹道六公尺的整齊社區,每戶擁有兩百多坪土地,為紀念政府德政及祈求長治久安,乃取竹橋寮諧音而更名為德安寮。
以上文獻顯示,「竹橋寮」早「二港仔」和「竿仔寮」一步遷村。國民政府時期,1974年急水溪流域發生「817水災」,中下游災情尤其慘重,經濟部水利署決定辦理1972年原本就要做但卻因經費問題而停擺的堤防計畫。然而堤防規畫完都還沒做,1983年又來了個「93水災」,急水溪中下游又再度遭受嚴重災害,當時台灣省政府決議撥款逐年興建堤防,不過規畫編經費一拖就到1991年年才開始實施,1994年才完成[3]。急水溪堤防完成後,就只剩下「二港仔」和「竿仔寮」聚落尚在急水溪堤防內,也註定了遷村的命運。
a.
圖1 學甲鎮二港仔聚落空間變化圖。a.為2004年b.為2008年google earth圖資,可明顯看出聚落已完全消失。 |
b.
如今回顧急水溪灘地聚落變遷的歷史,或許可以視為百年先民屯墾與聚落發展的縮影。百年前先民追隨「水」的腳步而落地生根,在異鄉開墾原是滄海的新生土地,使其變成養家活口的桑田,並使宗族延續香火,然而看似柔情的「水」,卻也越來越難以捉摸,無可奈何之際只得選擇離開。
較早遷村的「二港仔」聚落周邊,大部分的土地已轉作青割玉米或休耕綠肥為主,然而較早遷村的「竿子寮」聚落,原本可進行轉作休耕的田區,如今卻連種植都出問題,休耕田變成招潮蟹等螃蟹的樂園,許多田區已無法請領休耕補貼。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學甲農會向農委會陳情,希望可以在現行休耕政策條件下補貼這些田區(約100公頃),並嘗試轉型為濕地生態園區,不過由於經費及民眾仍又疑慮等緣故,目前僅16公頃簽署同意書並領得補助。對農民而言,這些農地已逐漸失去生產的價值,如今回歸河灘濕地的結果,無心插柳成為另一復育後的濕地生態,走向濕地保育的價值或許是可行的路。
西南沿海低窪地區或地層下陷區所形成的濕地,是國內重要的水鳥棲息地,以雲林縣成龍濕地為例,目前農委會委託「觀樹基金會」[4]以帶領居民共管、參與並朝向發展環境教育等方式為濕地保育行動,當地地主嘗試以休耕補貼中的生態休耕為基準,稍為貼補農地不能農用的缺憾,並接受濕地存在之既有事實,同時發展以濕地生態為特色的社區營造工作。學甲急水溪灘地或許可以參照成龍濕地的模式,然而成龍濕地聚落仍在,人與土地的情感尚未被切割,人不親土親,反觀學甲急水溪灘地的聚落已消失,加上土地持分問題嚴重、人口嚴重外移、原有產業已退出的內部問題,以及休耕補貼政策、濕地保育政策、農委會與合併後台南市之經費與財政規劃等外部問題,是否能有效維持這片濕地的生態效能,同時連結人與土地的情感,仍有待考驗。
易淹水地區不利人居,導致聚落遷移的疑問稍獲解答,不過,放眼所及滿地爬的螃蟹,訴說著這塊土地桑田又變滄海的證據,卻又是另一個啟人疑竇的大問號。是否真是全球暖化所引起的海平面上升現象,使海水感潮河段又不斷上朔,讓濱海甲殼動物的幼生,有機會附著在這裡的泥灘而開始繁衍?亦或這些物種本來就居住在這裡,在緩慢的暖化現象過程中,海水鹽度的變化,使族群得以擴張?抑或者根本與暖化無關,只是遷村與廢耕之後,缺乏人為常態的整理(干擾)土地,河川沖積或淤積出適合螃蟹棲息的灘地,順理成章的成為螃蟹幼生拓殖的新地盤。從地圖來看這裡曾經就是海岸,但沒有長時間的連續調查紀錄,以上這些可能也僅能憑空推測。
關於急水溪灘地的未來,筆者提出幾點建議:
- 農糧署對現行休耕補貼必須檢視綠肥作物生長情況的方式進行修正,可參考歐洲國家的「環境補貼」方式,例如英國與歐盟共同負擔所需經費的「守護田莊計劃」 (Countryside Stewardship Schemes)[5],提供多樣的補貼措施,以1.維持田莊的自然景觀以及多樣性;2.增進野生生物的棲地;3.保護考古以及歷史地點;4.增進田莊休閒娛樂機會;5.復原被破壞的風貌;6.建立新的棲地與景觀為目的。台灣農地休耕面積逐年增加,加上許多台灣農地因汙染或變遷而無法耕作,如有對應的補貼機制,可鼓勵農地轉型為濕地(不管自然或人為因素所致),提供更多土地具有生物多樣性保育、防洪滯洪甚至未來環境教育等機能。
- 可考慮將國家重要濕地中國家級的北門濕地的東界,由現行的台17線「五王大橋」向東延伸至南7線鄉道,或更東邊的台19線「急水溪橋」,如此除可涵蓋濱海溼地類型之外,亦包含農業與濱海環境之過度地帶,對於河口灘地的營養鹽來源、濕地生物的環境適應、農業活動對水文與地貌的影響以及倒風內海環境變遷等研究(鹽度、土壤、化學等因子)建構完整的系統。
行筆至此,個人深深感覺,數百年來的生活經驗仍不足以提供我們對台灣環境會如何變化的答案。滄海變桑田或者桑田變滄海,對人們來說無疑是重大的衝擊,但在歷史洪流中卻不過是短暫的刻痕,唯有保持對環境、對生態系統與土地有著一顆謙卑的心,鑑古知今並不斷繼往開來的持續研究,有朝一日才能找出順天應人之道,也才能達到所謂的永續吧!
[1] 中央研究院地理資訊科學研究專題中心:台灣歷史百年地圖http://gissrv4.sinica.edu.tw/gis/twhgis.aspx
[2] 內政部:臺灣地區地名地名檢索系統http://placesearch.moi.gov.tw/search/index.php
[3] 經濟部水利署網站治理計畫:急水溪http://www.wra.gov.tw/ct.asp?xItem=12870&ctNode=2394&comefrom=lp
[5] 郭華仁,農業、就業與WTO:綠色矽谷的綠色契機。http://seed.agron.ntu.edu.tw/agdiversity/article/steward.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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