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仲丘事件與徵兵制「標準化男性工廠」
(本文同時收錄於苦勞網 http://www.coolloud.org.tw/node/74976)
我原本以為,當兵困擾的只是部份男同志和想變性的人,但洪仲丘被整死案勾起的異性戀社群勃然大怒的聲音讓我改觀了。在當兵這件事情上,不分異性戀、同性戀、跨性別,是有可能共同站出來批評強迫徵兵制與其文化的。
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的研究生張金權在其論文《役男不死,酷兒不酷──台灣強迫兵役制度之法律與性別正義容許性分析》訪談了多位役畢的男性,他們共同描述了「當兵就只是為了制度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That's what they want,他們就是要那個樣子去做。去除個人的自由,入伍的時候才是精采。他們會無意識的、用恐嚇性的方式罵你、譙你、打擊你、攻擊你for no reasons,他們要快速讓一群自由自在活在外面習慣的人,變成他可以操作的人,變成綿羊那樣,他一定要用權力跟暴力去對待你,但被這樣的壓迫後的心理傷害就很大啊!生理反應也是一個證據,很多人都好幾天不上大號的。(老胡)
他就是把你丟進去,不告訴你完整的訊息,就是叫你聽著指示,一種想要控制你的感覺。會緊張,會不安。我覺得他們很喜歡這樣子,就是「你來就對了,你下一步就照著指示作就對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做這件事情是為了什麼,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我做了,這件事帶給我的影響是什麼?他們都不會先告訴你。牙膏牙刷、拖鞋鋼杯要怎麼擺、棉被要怎麼摺...都有規定,說是為了方便為了管理,你很難把每個人都弄成一樣的,你要花一千倍一萬倍的力氣去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為什麼不讓人用他的生活方式活著?我覺得很不真實。(冬冬)
當兵是一件很沒意義的、為了制度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浪費一年在裡面。在裡面當然不開心啊!為什麼要聽他們的?感覺他們就只是為了管束而管束,沒有什麼實質意義。每天的生活都很無趣又學不到東西,排了一堆的課程,那些課程其實也都沒意義阿,出來社會上也用不到,比念大學還沒用。(周周)
為什麼一個個獨立的男性個體,需要經過「標準化男性罐頭工廠」的變形,產出每統一的樣態?筆者在2012年曾訪問張金權對兵役制度的看法,以下是當時的對話內容:
筆者:你怎麼看待大多數的男性或女性,常有一個基本的想法「身為男生你就是要去當兵你才會變成男人」?
張金權:誰說成為一個男人重要呢?到底為什麼這件事很重要嘛!是男人又如何呢?你看劉德華是不是男人?郭富城是不是男人?木村拓哉是不是男人?(筆者:他們沒當過兵嗎?)香港和日本都不用當兵。沒當過兵的不是男人,那這些人是不是男人?
筆者:你怎麼看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他可能有自己的個性、行為舉止、想法、氣質…,可是他只是男性,就要去當兵。比如說喊口令好了,就一定要雄赳赳氣昂昂,踢正步啦、操練啦、體能一定要符合一定的水準,然後塑造成一定的樣子。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張金權:簡單講我覺得這件事情是很荒唐的阿!既然你剛剛都講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個性、氣質,那他怎麼可以被塑造成統一的樣貌呢?把他塑造成統一的樣貌是要幹嘛呢?這某種程度上面就是不承認每個人有個性、特質,因為國家只看見自己的需求,所以它要把這些不同特質的人,整合成同樣性質的「東西」。這是一個把人工具化、客體化的過程。
什麼是「塑造成統一的樣貌」,然後把軍隊裡不合格的男生輕則嘲笑、重則懲罰,筆者在當時訪問了一位男性,他具體的說:
我個人的聲音是比較沒有這麼男性化的嘛!所以那時候常常大家在集合場集合的時候,大家都要答「有」,然後我只要一「有!」,長官就會說:「怎麼剛剛是誰『有』成這個樣子的?全部的人都軟掉了!」他從那個時候就記住我了,然後這樣過幾次之後,他就開始把我取了一個綽號,就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叫我「菊花台」,說:「欸菊花台!不要再這麼娘了!」
另一位綽號咖啡的受訪者非常不能接受軍隊教育的殺戮與攻擊文化,他對於必須強迫入伍接受此意識形態感到非常無力,他說:
告訴我們如何去殺人,然後感覺好像是去唱這些歌跟歌詞的時候,我們就會有士氣、會有力量去攻擊這些人,可是對我而言「那個攻擊代表的是什麼意思?」然後就有長官跟我告誡說「你這樣會影響士氣」,可是這句話就讓我很生氣了,你把我拉來這裡,我不是自願來當兵的,是國家制度「義務」這兩個字,我又不能逃兵、逃兵又會被抓,那是要我怎麼樣?
如果今天多數當過兵的男人都同意「長官和學長會無意識的、用恐嚇性的方式罵你、譙你、打擊你、攻擊你」、「就是把你丟進去,不告訴你完整的訊息,叫你聽著指示,讓你會緊張不安」、「當兵是一件很沒意義的、為了制度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浪費一年在裡面,就只是為了管束而管束,沒有什麼實質意義。」那麼我們為什麼不集結力量廢除強制徵兵制?
有人會說,台灣已經推動全面募兵制了,這個問題未來幾年就解決了。但是張金權已在論文中提醒我們:「台灣政府對民眾宣布自2015年起免當兵,改採全面募兵制,但事實仍是創造一批批的集中營,進行四個月的軍事訓練。表示強迫兵役制度依舊存在,只是換湯不換藥,背後要求男人必當『雄壯、威武、嚴肅、剛直』以便保衛國家的性別氣質與性別刻板印象。」
所以只要是:學長學弟制、命令與服從關係、軍隊裡面操演的陽剛氣質、異性戀性慾特質,伴隨著恐同、厭女文化等,足以讓人遭受心理壓迫、身體攻擊以及維持人的完整性與人身自由等這些制度還存在,我們就有反對的初衷──無論更改後的名稱多麼好聽、役期多麼短。
「一個人的自然義務就是不要讓自己成為嚴正不正義以及邪惡行為的工具,而這樣的自然義務遠遠高於服從義務。」這是著名的政治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說過的話。而洪仲丘生前只是不要讓自己成為不正義以及邪惡行為的工具,但他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在努力替洪仲丘找出真相的同時(這非常重要),成千上萬曾因為強迫兵役制而感到不爽、生理與心理傷害、平安退伍但看透了軍隊文化陋習的各種男性,是該同時反對國家以任何形式作出的強制徵兵制了。
=====[7/15 更新]=====
標題:沒有「標準化男性工廠」,那怎麼行!?--
寫於<洪仲丘事件與徵兵制「標準化男性工廠」>之後
前言:昨日文章整理出來後,有少數網友給予反對消除徵兵制的意見,並且以國家向心力或服從是軍事管理之天職為論述核心。對此我寫了第二篇文章<沒有「標準化男性工廠」,那怎麼行!?>回應。
7月15日,解嚴。近代史上最長的戒嚴令,在26年前的今天解掉了--但解也解不掉的是「陽剛操演」的軍事制度,尤其是國家機器以任何手段強迫的強制徵兵制。
我在7月13日的文章〈洪仲丘事件與徵兵制「標準化男性工廠」〉寫完後,許多網友認同「反對國家以任何形式作出的強制徵兵制」的同時,也有網友反對。其中一個論點就是「厭惡當兵,其實就是逃避服從」。
我,就是我,包括每個獨立的個體一樣,都有自己的個性、行為、氣質,為什麼要被強迫進到「標準化男性工廠」塑造成統一的樣貌?為什麼要強迫進到一個學長學弟制、操演陽剛氣質、異性戀性慾特質,伴隨著恐同、厭女文化等,足以讓我感受到心理壓迫的地方?對,我就是逃避服從,逃避服從「陽剛操演」的軍事文化。
今天軍隊容許男性用高八度的嗓音答有、走路像走台步搖屁股、拿鋼杯的時候翹小指嗎?當大家都在談論怎麼幹女人的時候,容許一個安全舒適的環境讓我談怎麼幹男人或被男人幹嗎?這才是多元性/別阿,用「陽剛操演」當作一切標準是哪門子的多元性/別!
有人說:「廢除任何形式的強迫徵兵制的話,只剩志願役,但當志願役的誘因不足的時候,哪裡來的兵源、哪裡來的國家向心力?」
我說,國家的向心力需要用當兵人數來證明嗎?我以為,我們已經夠「民粹愛國」了,這難道不是向心力嗎?廣大興漁船案群情激憤夠不夠愛國,一定要當過兵嗎?棒球、跆拳道等國際比賽,聚精會神關注直播、給予支持,對於他國不正義的干涉手段舉國嘩然,這難道不叫向心力嗎?
雖然失控的民粹愛國有可議之處(例如針對菲律賓政府的情緒轉嫁到來台工作的菲籍移工),但更可議的是,討論當兵與否、討論任何形式的強制徵兵制與否,把它和「愛國」綁在一起,並以此來論述國力與國安。
我以為,從立法、行政、司法、軍事等機關,政府就是在現代社會中因為人們有不同專業與事業需要忙碌,而以代議的方式交由人民公僕與政府「代為治理」。我以為,真正的「愛國」是應該要培養公民批判的民主能力,有能力站出來抵抗這些「代為治理」的政府不合理不正義的作為,而不是說服大家乖乖進入體制內或順從體制,讓自己成為嚴正不正義以及邪惡行為的工具。
我以為,願意站出來正視大埔徵收案、士林王家都更案、關廠工人權益案、旺旺中時媒體壟斷併購案…的這些人,他/她們才是真正的「愛國」,因為她/他們注意到政府的「不正義」。愛國,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愛國,是希望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活得安穩妥適──所以化為行動反抗代為治理卻不公義的政府。
愛國與國力,並不是任何形式的強迫徵兵制。卻相反的,任何形式的強迫徵兵制可以是國家機器製造「意識形態」的政戰教育場所。如此,你這個男人,不再反抗代為治理的政府與人民公僕;或者讓當過兵的男人深刻地感受到「體制阿,我的肉身抵擋不了,別碰了吧!」而委曲求全於不正義。
這不是愛國,這是喪失愛國心──喪失公民治理,做為一個現代國家人民的最基本價值。
包括我在內,全力支持替洪仲丘找出真相、並撻伐加害人。但我同時擔心的是,當真相水落石出、嚴懲加害人、國軍體制因應改善之後,大多數的男性就此滿足了?強迫「陽剛操演」本質的軍事文化仍然存在,繼續壓迫到更「酷兒」主體的生理男性,並且國家機器製造「意識形態」的政戰教育場所仍然存在,消磨真正愛國的公民治理能力。
最後我要說,假如今天國軍「容許男性用高八度的嗓音答有、走路像走台步搖屁股、拿鋼杯的時候翹小指;大家都在談論怎麼幹女人的時候,容許一個安全舒適的環境讓我談怎麼幹男人或被男人幹」,我可能就會進去,然後不注意還是被國家機器收編了,這時候我就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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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引自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張金權論文《役男不死,酷兒不酷──台灣強迫兵役制度之法律與性別正義容許性分析》)
論者往往以「國家安全」為由,綁架強迫兵役制度,認為其必須維繫。例如:國家承平如美國、英國就不需要;國家危難如南韓、以色列即有必要。但很弔詭的是,國家承平如德國、奧地利、瑞士、丹麥,仍維持此制;而一天到晚擔心恐怖攻擊、發動對外戰爭的美國,就真的很承平嗎?
另有人說,強迫兵役制度,不可不謂帶有一種強迫國家團結與認同之政治目的。集體性越強的國家或社會,這種強迫兵役制度被維持的可能性就越高,集權強如新加坡、南韓,即帶有這種色彩。但是,中國大陸、印尼、馬來西亞又何嘗不是集權國家,但為什麼沒有全面的強迫兵役制度?
因此,強迫兵役制度的形成與維繫,稍微經過觀察,就會發現「國家安全」並非唯一獲不可動搖的理由。
註二:我在正文倒數第五段舉出諸多愛國公民治理能力為例,但筆者並未參與所提及的每一個行動,在此向各行動參與者說一聲抱歉,若有被筆者消費的感受,敬請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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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18:15] 看到有些網友分享的時候也會加入自己的心得,我覺得有些寫得很好,也把它加進來作為補充。
黃o毛
很多的同學朋友目前正在國軍online.......聽了很多他們述說的當兵內容之後,只覺得有點好奇,當兵到底對生理男性有什麼實質上的幫助呢? (薪水少、浪費十個月、思考變得很僵硬、女朋友男朋友跟別人跑....等等的百害無一益),唯一有的就是提昇陽剛特質吧(但這算好處嗎?)!
呂o慶
不過如果男同志去當兵,在那種封閉環境,真是不能外顯,被整被歧視機率會更高。
張峻臺(筆者)回應
謝謝分享文章,還寫了不少的心得:)我也再另外分享一下
張金權在論文裡有一段寫道:「如果今天英文老師要求大家都要考90分,那麼英文好的同學可能是「阻力最小」的一類,英文差的就很辛苦。同理,在「陽剛異性戀」這個標準以外的個體,軍旅生活中可能就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阻力。教育尚且可以因材施教,但軍隊講究整齊劃一,具備更多貌似正當的理由強迫每一個人都能拿到相同標準:而這往往就是軍中霸凌與壓迫的來源之一。」
但今天連可以考90分的(體格健壯的系籃隊長)具備陽剛特質的洪仲丘都受害於此,我只能說強迫徵兵制及其文化的實質傷害已經遠遠超過異性戀、同性戀、跨性別了。
同意呂o慶的話!就像我在前段引用的,缺乏異性戀陽剛特質的人在軍中就要花更多力氣去達到90分。但那個90分,對每一個獨立個體而言是what the fuck???
[6/13 22:07] 更新補充
Hung o Lin
強迫兵役機制以國家暴力強迫男性公民到軍營「磨練」,並巧妙地將男性公民近乎無償、遠低於基本工資的強迫勞動描繪成「男人的成年禮」,以「蛻變成男人」的敘事為國家剝削裹上糖衣,形成具有文化說服力的公共政策。
蔡o宇
很慶幸自己還是那時候有乖乖聽話,縱然是要多當兩個月都一定要選替代役(當然還不知道縮短成多15天了),因為起碼你是活得有尊嚴。但是,更難過的是,明明我們都早就知道義務役除了浪費人生、自尋死路外,毫無任何意義;但是這套制度卻好像是生了根似的越來越牢固--不論怎麼改,台灣男性都逃不了當兵的命運--只是從從前的2年變為現在的11個月,(然後如果馬芙丸沒再次跳票的話)的四個月。
然而這一切都還是繞著兵役打轉。奇怪的是,很多人說當四個月一點意義也沒有(其實當兩年我也不知道在這種體制下的當兵意義何在),卻還是非得要有這個四個月來當作一個形式--好像當兵在台灣真的是一個所謂的「男性成年禮」一樣,除掉它好像從我們身上剝奪甚麼。我真的不理解台灣到底想要「義務役」這個制度甚麼,進去後出來的人幾乎都不知道除了打掃以外學到了甚麼保家衛國的伎倆,更何況完全跟保家衛國無關純粹當廉價勞工的替代役。
或許就像是我同學在女性主義問到陳昭如教授回覆的一樣吧:兵役制度其實是男性為了維護己身霸權的產物,所以為了維護這種狗屁霸權再怎樣的不合理、洪員事件、江國慶事件再怎麼層出不窮,體制都會被男性奉養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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