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創傷療癒之路 蒲公英專業陪伴30年
【記者吳宜蒨、謝逢晏、林筠珈/台北市報導】佳佳(化名)在捷運站內被一名男子靠近聞了她的頭髮,該男子甚至誇她頭髮好聞,佳佳當即感到不適,回家後也連日噩夢;小希(化名)的父母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將她交由叔叔照顧,但叔叔常對她毛手毛腳,後來甚至性侵她,讓小希在心中留下陰影。佳佳和小希在後來的生活中,經常會因為回想起這樣的經歷,而感到恐懼、夜不能寐,並且對於與異性接觸感到排斥,糟糕的經歷成為「性創傷」,影響著她們的生活。
勵馨基金會在早期救援雛妓時,發現了少女們多半都存在「性創傷」問題,因此於1994年設立「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為性創傷者提供關懷輔導服務,至今已邁入第三十個年頭。
↑ 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李如玉諮商心理師(左)與謝宛霖諮商心理師(右),談論蒲公英三十年歷程。攝影/謝逢晏
1988年勵馨基金會因為關心台灣少女人口販運議題而成立,為這些少女們提供中途之家,後來持續將服務擴展到家暴、性侵等性別暴力問題,並於1994年設立「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為性創傷者提供專業的心理諮商治療。
蒲公英的諮商心理師李如玉,在求學階段受輔導老師影響頗深,立志大學也要考取諮商輔導系,結果因為沒考上而打算重考,但在家人的勸阻下,最後選擇就讀幼教系,同時輔修諮商輔導系。李如玉分享:「在讀幼教系時,其實讓我更確定自己將來想往諮商輔導發展,也因此我修了諮商輔導的課程。但幼教系一些關於發展的課程,也為我之後在擔任心理師工作奠定了很重要的基礎。」她曾在社福單位實習過,當時因為接觸到性創傷個案而有了相關的訓練和學習,希望自己能為性創傷者再多做些什麼,因此來到蒲公英服務。
另一位蒲公英的諮商心理師謝宛霖在大學時期選擇商管科系,卻在就讀過程中發現自己對於心理、性平教育更有興趣,便修了社工系的課程,進一步考取諮商研究所。謝宛霖的第一份工作是社工,當時雖接觸到性創傷個案,卻因為職務是社工而非心理師,而難以與性創傷者有更深入接觸,也因為這樣她在六年前考到心理師執照,進而到蒲公英擔任心理師,期望能為更多性創傷者提供協助。
熟人性侵的隱形傷口 「加害者」藏在親密關係裡
不同於法律上對於性騷擾、性猥褻、性侵害有明確的定義及情節輕重差異,「性創傷」是非常主觀的,經歷性騷擾甚至性侵害後產生的感受及情緒影響到正常生活,都可能成為性創傷。在許多性創傷的案例中,儘管個案之間的經歷各有不同,但熟人性侵、性騷擾卻是這些故事中反覆出現的關鍵因素,更是許多創傷的共同源頭之一。
李如玉分享,有位個案在小學三四年級時,父母因忙於工作而無法時常陪伴,他的叔叔成為唯一的照顧者,起初,叔叔以和他看電視、聊天的方式建立關係,讓他感到親近與安全,這份陪伴也彌補了爸媽不在身旁的空虛、寂寞。直到叔叔開始以請她「吃宵夜」為藉口靠近,並漸漸地增加不當的肢體接觸時,她才明白這份「親密」的意圖。當時年幼的她不明白這些行為的意義,只是隱隱覺得不安,這樣的情緒持續埋藏於她心中多年,同時也讓她深陷孤立與困惑中,一直到成年後才驚覺自己曾遭受性侵害。
謝宛霖也說到另一位孩子在小時候,也遭到堂哥以「遊戲」的名義與她發生不適當的身體接觸,雖然當時有和母親傾訴,但換來的是母親的不以為意,認為不過是哥哥的玩鬧罷了,甚至覺得她太小題大作。這導致個案內心的困惑未能釋放,多年後才認清這段經歷的傷害性。這些忽視與漠視,往往讓受害者承受更深的心理創傷。
這些案例雖然在細節上不同,卻告訴我們,熟人性侵的複雜性和普遍性,特別是對於年幼的受害者,無法清楚表達或理解事件的嚴重性,由於加害者往往是「熟人」或親密的人,以至於更難以得到家人的支持,甚至必須面對指責和誤解。李如玉指出,這類創傷通常持續影響到受害者的成年生活,成為無形的心理負擔,且常在深層心理留下無法抹去的陰影,進一步影響人際關係和心理健康。
解構性創傷迷思:心理師談療癒之路
在性創傷治療的過程中,心理師的「態度」是關鍵,謝宛霖表示,在會談室裡,我的表情、姿態、眼神甚至是整個人的狀態,都在傳達著對個案的理解,除了口頭表達支持外,心理師真誠的態度更能讓當事人接受到「這不是你的錯」的訊息。當個案感到被完全支持,才能逐步放下戒備和羞愧,將壓抑的情緒釋放出來,和心理師分享。
還有一個重要課題是協助個案理解創傷發生的完整脈絡,但謝宛霖發現,社會常期待受害者要展現出某種「完美受害者」的樣貌,例如,認為他們應該表現出完全無辜、無懈可擊的形象,展現出明確的傷痛和符合社會對受害者行為的預期,但現實情況其實是很複雜的,許多真實狀況並非最理想的情境,舉例來說,受害者可能因為「年齡差距」而無法理解狀況,也可能在驚嚇下產生凍結反應,如人在面臨極度恐懼或威脅時,身體自動產生的一種防禦機制,讓人無法動彈。或是基於權力差距而一時無法反抗,這些反應卻常被外界質疑:為什麼不逃跑?為甚麼要和對方聯絡?李如玉強調,這些都不該被解讀為「同意」或「縱容」。
不過社會氣氛的轉變有給予受害者一些機會,謝宛霖以房思琪事件為例在2017年,作家林奕含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揭露了補教老師性侵女學生的議題,引發社會廣泛討論,宛霖表示,與2023年5月興起的MeToo運動作對比。「在房思琪事件期間,權勢性侵害的議題開始受到關注,但討論往往無疾而終。當時許多個案的反應是驚恐的,有人想起自己的經歷,有人則對社會的不友善感到絕望。」
相較之下,2023年的MeToo運動:許多受害者勇敢站出來揭露性騷擾和性侵事件,帶動了社會對權勢關係和性暴力問題的更深層反思呈現不同面貌。各個領域都有人挺身而出發聲、聲援,支持的聲音明顯增加,酸民言論也受到更多制衡。這樣的改變也影響了個案的反應,有些人開始勇於向自己的社群揭露經歷,也確實獲得較為友善的回應。諮商室內的療癒工作固然重要,但改變社會氛圍更是關鍵,李如玉說,改變必須雙管齊下,一方面在諮商室內提供專業協助,另一方面也要持續影響外在環境,讓更多支持的聲音被聽見,這才能引導個案走出過去的創傷,重建自信,讓他們得以回歸正常生活,重新面對未來。
↑ 蒲公英關懷輔導中心諮商常見問題。製圖/謝逢晏
↑ 諮商除了透過談話,也運用繪畫、遊戲、沙畫等媒介輔助,讓心理師聆聽個案想法與感受,協助個案面對創傷。製圖/謝逢晏
↑ 諮商過程中個案可能會感到不適,這時需與心理師一同討論困難,避免創傷擴大。製圖/謝逢晏
↑ 個案察覺自身內在世界與外在生活逐漸改變,此時心理師將與個案一同評估狀況,並結束諮商。製圖/謝逢晏
從救援到安置 勵馨看見更深層的需求
勵馨基金會在台灣深耕36年,從早期救援雛妓工作開始,逐步發展出完整的性創傷服務體系,勵馨基金會台北分事務所陳玉楨主任說到,當時投入雛妓救援工作時,發現單純的救援無法根本解決問題,因為生活困難,沒有金援,許多受救援少女往往會重返原本的環境。為了提供更完整的協助,基金會成立了無性少女安置家園,希望透過安置照顧與能力培養,幫助這些少女展開新生活。
但在安置服務的過程中,他們發現許多少女都有童年期創傷,包括家庭暴力或性侵害等經驗。有位少女在團體活動中畫下的作品,「 一顆紅色的愛心,中間卻有個黑點」,更讓當時的團隊意識到「即使提供了生活照顧與輔導,童年期未經處理的創傷仍然存在。」這個領悟促使勵馨成立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開始正式投入童年期性創傷的服務工作。
目前台灣的性侵害防治體系主要服務於近期發生且已通報的案件,這些個案能透過各縣市家庭暴力及性侵害防治中心獲得協助。然而,許多在性侵害防治法施行前發生的案件,受害者可能已經五、六十歲,卻因為事件發生太早而無法進入現行的服務系統。
有鑑於此,衛生福利部自2017年起推動性創傷援助計畫,透過補助各地諮商所與基金會,提供性創傷服務。這項計畫為經濟弱勢的受創者提供24次免費諮商,讓更多人能獲得專業協助。勵馨基金會作為台灣第一個提供童年期創傷之成年個案服務的機構,不僅填補了重要的服務缺口,也推動政府重視這項議題。
從諮商到全方位服務:蒲公英的未來展望
陳玉楨說:「性創傷本身其實涵蓋了多種議題,包含司法、生活重建、心理狀態、人際關係等,所以將來勵馨和蒲公英要思考應該如何做整合性的工作。」蒲公英目前仍只有專注在諮商層面,他們期望將來能整合不同專業網絡,提供性創傷者更全面的服務。同時,也要針對「重要他人」(即性創傷者的陪伴者,是性創傷者復原的關鍵,也能使其復原速度更快)投入更多相關工作及努力,期盼能讓「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的影響力如同蒲公英一般散布並且幫助所有有需要的人。
採訪側記:
一開始在採訪時,我們稱呼受訪者為「諮商師」,被糾正應該要稱為「心理師」,如玉心理師說台灣其實並沒有諮商師,但大眾都容易稱呼錯,因此希望能透過我們的報導與大眾更正觀念,他們是「心理師」而非「諮商師」。另外,兩位心理師也與我們分享,身為心理師長期接觸各式各樣的個案,他們很多時候其實也會壓力大,但通常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來調劑身心、放鬆,這讓我對心理師工作也非常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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