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成癮人生 5歲女兒騎三輪車急幫她買針筒 苦命長女才從毒海上岸|女性藥癮者|露德協會|鏡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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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呂苡榕    繪圖|鄭雅紋

(細究因毒品而入獄的女人的人生,會發現她們經歷著同樣的苦,也因此深陷同樣的癮中。)

毒癮來的時候,阿茹(化名)總感覺渾身像有萬隻蟲子齧咬,連著上吐下瀉,十分難受,只想砸爛身邊的東西,轉移身上的痛。有天5歲的女兒見又她不舒服,急匆匆騎著三輪車出門,想去幫阿茹尋解藥。

彼時阿茹還和前夫阿東(化名)在一起,住在臨海小鎮,經營魚貨批發生意,每日三更就得乘著夜色載貨北上。那天阿茹的女兒騎著車在巷弄裡穿梭,一見到藥局老闆,滿臉是淚的哭喊:「我媽媽身體不舒服,我要幫她買『筆』。」老闆摸不著頭緒,「買筆去書局買,怎麼跑來我這裡?」揮揮手趕走了女娃。

阿茹的女兒不知所措,她不懂大人口中的「筆」,指的是靜脈注射施打海洛因時使用的針筒,她只能騎著三輪車返家。「我女兒一路哭著回來,看到我就說:『媽媽對不起,我買不到筆』。」阿茹心下唬了一跳,嘴上不知怎麼反應,只能厲聲斥責女兒亂跑,但她頭皮發麻:「孩子越來越大了,也看得懂我們在幹嘛了。」

多年後阿茹坐在北海岸山上的老家裡,談著當年回憶,邊說邊兩眼發直盯著眼前的電視機,螢幕裡播放著風馬牛不相及的政治新聞,「那時我想,不戒不行了。」

母病父入獄 童年早夭擔家計

阿茹最初開始用藥始於枕邊人。20歲左右她認識了阿東,交往3、4年後嫁給對方,阿東在那臨海漁村裡是出了名的脾氣火爆,一言不合連父母也動手毆打,日後因砍殺母親入獄服刑。

阿茹的老家從前經營飲食攤,媽媽因精神疾患長年在家,全靠爸爸擺攤賺錢。阿茹是大姐,下面還有弟弟和妹妹,國中時爸爸因假鈔案件入獄,全家人吃穿用度的支出就落到阿茹肩上,還得賺錢給弟妹繳學費。15歲那年她沒再升學,童年已提早結束。她到處打工,先去食品加工廠做生產線女工,也做過幾年導遊和餐飲店服務生。

爸爸出獄沒幾年,遇上921大地震,北海岸少了觀光收益,飲食攤收了起來,經濟壓力更沉了。「我爸年輕時又愛賭,常常有人來討債。以前我在老家附近打工,我爸會跑來跟我要錢。」

阿茹赴外地工作後,不時接到爸爸的電話,跟阿茹要個3萬、5萬去還債,曾經有次逼得急了,「說要殺了我媽再去自殺。」

「我不想住在家裡,一看到他們,就覺得壓力落在眼前。」剛開始交往,阿茹急著離開原生家庭,便迅速和男人同居。

和阿東同居後,兩人總有爭執,「有次大吵完,他叫我用安非他命,說很舒壓,脾氣不會那麼火爆。」不少藥癮相關研究都指出,女性初次用藥多來自周遭人際網絡引介,例如親友或伴侶;能否成功戒癮,也跟親密關係的另一半支持與否有高度相關性。阿茹開始用藥,每次用完她便精神亢奮,不眠不休的打掃,「阿東的媽媽看我這樣,覺得『這女孩好,手腳勤快』,她不知道我是因為安非他命的副作用才這樣。」

藥物的副作用也讓阿茹無法入睡,「我曾經一星期沒睡,身體很累。」後來阿東拿海洛因給她,說是用了以後能放鬆,睡得安穩。「一開始用抽的,後面走水路——靜脈注射。到這邊已經很嚴重了,藥癮一來,全身都不舒服,上吐下瀉,像有蟲在咬。」

阿東是家裡獨子,驕寵慣了,結婚後婆家的漁獲批發生意都由阿茹幫忙張羅,阿茹半夜三更就得北上送貨,後來公公中風後也由阿茹照顧,她幾乎沒得睡,毒品用得更凶。而丈夫平日只管吸毒。

兩人爭執時,阿東也對阿茹動手。問她傷勢,阿茹指著下巴和顴骨,「這邊、這邊都裂過,也有打到滿身是血。」但婆婆眼見阿茹臉上淌著血,也只顧幫兒子緩頰,要夫妻吵架不要這麼激動,還說她自己以前也是這樣被打過來的。

阿茹也曾想過要離開,但阿東會怒目亮槍,「說要殺了我全家。」阿茹吸了口氣,苦笑說道:「現在想想覺得那時好笨,為什麼不去報警。」

每逢藥癮發作,阿東都要阿茹出門拿藥,「有時深夜凌晨要我去拿。我一個女人家,在外面等藥頭等了好幾個小時,回到家他也不會關心我,問我有沒有遇到危險,劈頭第一句話都是:『我的藥呢?』」

加上孩子出生後,阿東仍是只管吸毒,阿茹幾次拉著他去戒癮門診,都沒能成功,「說自己戒不了。尿布、奶粉錢都沒在顧。覺得這男人太沒肩膀了。」

同居人販毒 幫忙帶貨判八年

阿茹想著非戒毒不可後,某天深夜阿東又要她去拿藥,那天阿茹丟下一句「走了我就不回來。」但扭頭出門後,她才想到無人可依,唯一能求助的只剩當晚聯繫好要拿藥的藥頭小周(化名),「我跟他說不想再回去那個家,請他幫我。」

小周原是阿茹和阿東共同的毒友圈朋友,那日小周把阿茹帶回家安置,阿茹一件行李都沒帶,小周還幫她買了貼身衣物。小周平日是建築裝潢工人,也兼販毒。「跟他在一起之後我很少用(毒品),癮來的時候,我叫他幫我買安眠藥,我就昏睡過去撐過毒癮發作的時間。」

一日阿茹出門買便當,回家時幾個便衣警察上門搜索,阿茹才知道她和小周早因販毒被盯上,警方監聽兩人多時,監聽譯文裡幾次出現阿茹幫忙帶貨的訊息,向他們買毒品的藥腳也指認阿茹販賣。她最後以共同販賣一級、二級毒品被起訴,判刑8年。

失風被捕那時,阿茹剛得知自己懷孕,「嚇得一直哭,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兒子出生後,阿茹進了女監服刑,和全台約5千名女性受刑人一般在獄中等待自由。這5千人裡,有3,107人和阿茹類似,皆因毒品相關案件入獄,佔女性受刑人總數的6成2。不幸的女人有著相似的不幸,她們身上,彷彿阿茹的孿生姊妹般都有一則與阿茹相仿的人生故事。類似的生命經歷,凸顯出女性成癮問題的背後,更是一道性別議題。

(因經濟因素而提早離家或離開學校的女性,更容易陷入不利處境。東方IC)

就人口比例而言,女性犯罪佔總體犯罪不到2成,男性犯罪人數約莫是女性的4倍。也因為女性原本就不易涉入犯罪,嘉南療養院成癮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指出,因此導致女性陷入毒品案件的前置因子就更顯重要。而這前置因子,與「性別」有著極大的關聯性,其中又能分成生理和文化兩大因素。

首先在生理結構上,女性的賀爾蒙(雌激素)分泌,讓她們比起男性,對外界刺激更加敏感;雌激素的驟降,也讓女性在經期、生產與更年期間情緒受到牽動,容易感到抑鬱、低落。一生可能會遇上產後憂鬱、更年期憂鬱,以及無數的經期,性別統計上,女性罹患憂鬱症的人數也是男性的2倍。

原生家庭缺愛 內心長成了黑洞

生理上的特殊性,讓女性比男性易感,若疊加上外在環境因素,女性在環境中感受到的挫敗,更容易使她們內心受傷。許多第一線接觸女性受刑人的工作者都觀察到,因毒品議題而犯罪的女性,多半來自單親、年幼時家長入監服刑,或是家中兄弟姐妹各有不同的父親;部分則是家庭管教嚴厲,父母溺愛。

家庭的形式並非子女陷入成癮問題的必然因素,而是這樣的家庭型態裡,有較高機率子女年幼時缺乏關愛,疏忽照顧,「或是『矛盾溝通』的家庭。」桃園療養院臨床心理師林楊林舉例,所謂「矛盾溝通」,像是父母會厲聲要孩子「不要再過來,再過來我要生氣」,語句上要求對方遠離,實際上是希望對方靠近,「這種情況下孩子會無所適從,他不知道你到底要他過去還是離開,久了會使孩子經常處於緊張狀態。」

這些相處樣態,皆可能影響了孩子的發展。沒能得到足夠的愛,或經常性地被忽略,讓她們身上總帶著原生家庭的傷痕。協助受刑人家庭的紅心字會主任李怡穎也觀察到,在紅心字會服務的個案中,多數因毒品案件入監服刑的女性,都曾在功能相對脆弱的原生家庭裡遭遇情感創傷,這些創傷有時來自忽略照顧,有時則是負面責罵,「像我有個吸毒入獄的個案,她的媽媽單親養大3個孩子,小時候媽媽常跟她說:『你是多出來的』,讓她心裡很受傷。與母親的衝突成為她藥物成癮的主因。」

曾在少輔院與看守所進行戒癮輔導的諮商師李慧芳以自己接觸的個案為例,「我輔導過的案例,有很大比例來自單親家庭,或親職小孩——長女,或是在還需要關愛的幼時階段,就得擔負起照顧弟妹責任的孩子。她們自己都還沒被愛夠,就得開始付出。」

未成年便在八大行業工作的曉琪,同樣來自單親家庭。從小她和父親一起生活,曉琪的父親從事勞力工作,童年時她總是獨自一人留守家中。談起小時的回憶,她只記得日子裡滿是孤單。年紀稍大時,父親再娶,繼母生了弟弟後,全家重心都在弟弟身上,有時一家人出門,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孤單感更濃烈。

國小五年級時,曉琪和繼母的衝突越發激烈,最後蹺家逃學,寄居在朋友處。獨自在外生活,開銷都得自己想法子,沒多久曉琪便進入八大行業,在工作場合裡開始接觸毒品。直到她因吸毒被捕,進了少輔院,才短暫中止在外漂流的生活。

家庭功能之外,專門協助女性戒癮的桃園療養院成癮治療科醫師魏廉中也觀察到,直至今日華人社會裡仍隱隱作祟的重男輕女觀念,導致女性在家中分配到的資源與機會相對少,這種差別對待,也是女性內心出現傷痕的遠因。

在台中進行藥癮者家庭支持的露德協會專案社工張雅玲在她服務的個案身上也明顯的感受到性別的不平與差異,「像我有個個案因為吸毒、販毒入監服刑,而她會販毒是因為母親要她賣藥來賺錢養家。」

警察上門搜索那天,在家中找到毒品吸食器,「明明那是她哥哥在用的吸食器,但母親卻要她幫哥哥擔下(罪名)來。」

「但你會發現,雖然家庭這樣對她,可她同時又很願意付出。因為她很想得到母親的認同,希望母親能好好看她一眼,肯定她是個好女兒。」張雅玲無奈地笑了笑。

多年來在桃園女監擔任教誨志工的陳綺賢遇過無數因家庭而傷心的女人,她記得曾經輔導過的一個女孩,17歲就因為家庭經濟不良,到酒店工作養家,因為毒品反覆進出矯正機構,反倒是家中兄長,多年不曾承擔家計。

最後一次出監,女孩不再回酒店,找了份勞力活。但光是要貸款買車,就因為犯罪記錄而無法借貸,陳綺賢說,家裡跟她的關係就是,「你給錢時才把你當家人,你沒錢時把你當外人。」幾度工作不順,又感覺不到親情,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時,人已自殺走了。

期待在關係裡得到滿足與肯定,成了她們擺脫不去的渴望。「在很多個案身上,都能發現他們都很缺愛,非常想要擁有一段關係。」林楊林舉例,進行戒癮課程時,能明顯看出男性與女性的差異,「男性談的多是對家人、子女的愧疚;而女性則是不斷圍繞關係問題——分享彼此碰到恐怖情人、或是擔心會不會被離婚,在談話裡,你可以感覺到關係對她們來說很重要。」

對關係的渴望在內心長成了黑洞,「有時做戒癮治療,到最後都是在處理情緒、創傷的問題。」李俊宏語帶感慨地說。這內心的黑洞,也成為女性易陷入藥癮風險的第一層不利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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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逾半染毒女都遭家暴 悲慘遭遇連諮商師都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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