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收天堂 / 胡淑雯

沒收天堂 / 胡淑雯 

怪手在清晨突擊，拆了阿雄的家。阿雄的大姐很傷心，說，「警察圍毆我的家。」這個家是他們辛辛苦苦蓋起來的，不是花錢買來的，所以格外感到痛。假如你看過他們蓋房子，就能體會「赤手空拳」的意思：在飄著凍雨的寒天裡，徒手打釘布樁，沒有人戴手套。 身為失去土地的邦乍人（漢人所謂的「阿美族」），他們在台北當建築工，多數帶著工傷。早在城市小孩跟著周杰倫耍酷練雙截棍之前，阿雄的媽媽就在樹林的加工廠裡，做雙截棍。

    身為失去土地的邦乍人（漢人所謂的「阿美族」），他們在台北當建築工，多數帶著工傷。早在城市小孩跟著周杰倫耍酷練雙截棍之前，阿雄的媽媽就在樹林的加工廠裡，做雙截棍。 邦乍人在大漢溪旁的橋下紮根，成為「三鶯部落」已經三十幾年。

但他們的房子不是花錢買的，被當作違建，最近十三年被拆了至少十一次。這個現象告訴我們：人與土地與房子的關係，只能是金錢關係；流血流汗不算數，只有鈔票才算數。儘管阿雄說，「我們對房子有感情，拆掉回憶很殘忍…」房子第一次被拆時，阿雄十歲、讀小四，去年被拆時，他已讀上高職餐飲科，是村裡第一個「高學歷份子」，二姐淑珍說他好像，「好像明星那樣」，每一次回部落，都要殺一隻雞歡迎他。 98年怪手壓進「三鶯」，小弟阿祥剛滿月。

    08年怪手再來，阿祥小學都快畢業了。而大姊美華生了第三胎，也正好滿月呢。這裡存放著一整座阿祥的童年、與美華的青春。收容了阿雄的鄉愁，與阿偉、阿明的憤怒。他們家有六個孩子：美華、淑珍、阿偉、阿雄、阿明、阿祥。阿明把人打到住院，阿偉把人摔到陸橋外、懸空拎著，他們是「被人欺負到受不了，才變成大尾的，」國一便輟學的淑珍這麼說。    公權力每拆一次，他們就重建一次，新房子蓋好之前，搭棚，生火，露天吃，露天睡。二月天冷，強風拆解帳篷，陰雨淋濕棉被，這裡依舊是他們唯一的家。「住在橋下比較自然、輕鬆，」大人在紅色的落日底下種菜、養雞，小孩跟河流親密遊戲，就連橋下的一根繩子，也能激發無限的想像力，玩掉一個下午。 這是一種「腳下有土的感覺」，阿雄稱之為「故鄉」。

   但是他們沒有錢，無法取得所有權，於是今年六月，拆除公告又來了。無論你付出多少勞力、多少血汗、多少感情，在這裡生養多少小孩、為老者送終，按照漢人的邏輯、資本的權力，人與土地的關係必須經由交易行為來確立。除非革命，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淑珍仍要問：為什麼我們要放棄？為什麼他們（資本、政府）不放棄？就算斷水斷電，邦乍人在橋下繼續過活。  

（阿雄一家的故事，紀錄於Mayaw Biho導演的《我家門前有大河》）

《我家門前有大河》 播出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