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米「荒野」的「保護協會」?---「土地」之外,「荒野」還是什麼?
村長2005-04-19
十年前,「荒野保護協會(The Society of Wilderness))」初創之時,為了因應外人的質疑和內人的詢問,徐老師和偉文為「荒野」二字的意義定出基調,並奔走宣傳。當時即將「荒野(wilderness)」定義為「未經人為開發之地」,做為我們要設法購買、接受委託、接受捐贈,以進行圈護工作的目標。於是,還有待字閏中的女伙伴自稱為荒野地的。
當然就有人提出質疑,在台灣島上,大概沒有可以符合完全「未經人為開發」這樣的條件,多多少少都有人力的介入了,那荒野保護協會豈不是無可保護之地了。於是協會中「荒野」二字的含義又稍稍被擴大:當人類的力量開始撤出之時,這塊地便開始慢慢轉變為荒野地。這樣一來,無地不可被荒野保護協會所保護,重點是保護下來以後,要讓人類的力量撤出,讓這塊地恢復自然的生機。
姑不論偶而還是有人在環境思想的肥皂箱上抬槓「人本身又算不算自然」。荒野保護協會在字義上的修正,卻是在實務上又被殷殷期盼的觀眾們繼續提醒:荒野保護協會搞了這麼多年,好像還是沒有真正保護到哪一塊荒野地。觀眾們在問:「牛肉在哪裏?」大家想看荒野保護協會何時會依章程圈護出一塊人跡罕至、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荒野地。
這個方向上的成果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雙連埤」大家拼過一陣子,後來的結局差強人意;「五股溼地公園」近期委託協會代為規劃管理;「富陽森林公園」還在密切接洽中,後續結果如何有待大家繼續努力。但是,等待牛肉的同志們,終究是消息宣傳不夠,也是這幾塊地的面積有限,加上這幾塊地真有些不夠「風吹草低見『羚』羊」,總覺得荒野保護協會的「荒野保護」四個字,好像還缺了些什麼。
我也期待協會在保護土地上慢慢能有更好的成績單,但目前我倒是對「荒野保護協會(Society of Wilderness)」幾個字多了一些感觸,隨筆提出來與大家相娛。
在荒野保護協會十年參與下來,一年年覺得我自己關注的心境也不一樣。早期我也在等著有幾塊夠野的土地被荒野圈護下來,但因為處身義工群中,深知彼此的功力都還不足,土地到了手上,只怕被我們這些義工給搞砸了。那時,我也相信「荒野」就是一塊「未經人類破壞的土地」,或是一塊「人類破壞力開始撤離的土地」。
後來,土地的取得本身種種問題未盡解決,諸如土地信託法令不完備、購地經費不足、圈護理念有待推廣、地主用計反將協會一軍……等等,在搞土地一事上,一年年地耽擱下來。但荒野保護協會還是得繼續運作啊!實務上,協會的教育、解說、推廣反倒成為一年也沒停住的工作。解說員們從臨時編組單純帶活動,變成一組一組持續經營的定點小組,其他義工也慢慢成形,大概開始像三國相峙之時,走上「屯兵」之計,荒野保護協會倒也日興。
以我瞎子摸象地來談協會的義工的話,容我這麼形容:荒野保護協會裏許多義工是平時自己有一份工作,週間彼此用電子郵件通通訊息,傳一些辦公室裏沒幾個同事關注的蟲魚鳥獸的消息;這些人三不五時還是得和同事、親友們去吃吃飯、唱唱KTV,三不五時要西裝筆挺或是套裝高跟鞋地開會或應酬;許多義工早已成家立業,家裏有老婆小孩要養;有些有著專業的背景,也有些是工商要人。
每個月有那麼幾個下班後的晚上,這些人會抽出時間,把公司和家裏的事交代交代,跑去協會聽聽課、開開會;週末假日,在時間心力許可的情況下,參加一些帶人或被帶的戶外活動。有些人因為這樣的接觸,開始帶起環保餐具;有些人因而吃素;有些人把塵封已久的相機再拿出來;有些人家中除了原本的財經雜誌之外,開始多了幾本動植物圖鑑;以前假日還穿著襯衫西褲,現在如果到協會的活動來,T恤、涼鞋也不為過,甚至穿補釘越多的衣服還越受尊敬。在這些環保人士相聚的生活圈裏,這些義工可以穿著隨便些、食物隨便些,某些在文明社會裏會讓人側目的事情:探險的,無關金錢、地位的……,在自己壓抑多年之後,終於找到一個不必擔心聽眾覺得「你怎麼會想這些事」的場合。
這些人雖然回到工作崗位上仍然得面對文明生活不得不然的桎梏,但荒野保護協會反倒像是保護了義工們「生活上的一塊荒野」,讓大家可以每週有那麼幾小時拋開工商文明的進步、效率、收益、績效、成本、獲利益……等。許多修道人試圖遠離塵世來取得心靈的清淨。結廬在人境,就是「難無車馬喧」,尋找一塊稍微不那麼「喧」的秘密花園,在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層面上,同樣具有吸引力。
至此,荒野保護協會保護了一個文明生活的空隙,一塊精神上逃離都市生活、逃離原來軌道的「荒野」。
跳躍式地想起一件史事。據說殖民時代,英軍從印度攻入西藏時,號稱是「補足了地圖上最後一塊空白」。於是,地球上所有神秘的區域,至少都被文明人檢查過一遍了。從前那種對未知地域的好奇和探索,此後都成為已知,後人所能做的只是補足地圖輪廓裏面的細節,再也沒有掀開未知的那種感覺。
也許,「文明」和「荒野」的相對性,也帶著「跟隨前人腳步」和「勇於開拓未知」的相對。協會裏幾無前例可循的環保事務,從早期的解說組、定點制度、定點編書,往往是義工們原本陌生的領域,倒也還稍微可以從其他的社團轉移部份經驗。到晚近,「炫蜂團」、「綠活圖」,那又是相當新奇的領域。協會沒做之前,誰也不知道這幾個字寫在一起是什麼意思。義工像是在環境運動的版圖裏航海冒險。
至此,荒野保護協會保護了一塊既定生涯的逃生門,讓許多人在原本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有了精神上探險,面向未知與傳奇的「荒野」。
於是,幾年下來,有些原本生活很文明的人,慢慢過得不太文明。傳說中某荒野女俠原不曾接觸這些戶外活動,初入荒野之時出遊還得帶自己的睡衣,幾年下來也不再矜持這樣的規矩。參加協會應該讓不少人某種程度變得不太計較文明式的清潔兼不太衛生;不太計較文明穿著化粧,可以自然而然地穿些補釘得很環保的舊衣服;請客吃東西可以簡單得不怕被客人批評。在這一群伙伴之間,一切生活都可以真地環保得、野得很自然。
至此,荒野保護協會保護了一塊可以逃離世俗的綴飾,回歸質樸生活的「荒野」。
我不知道協會何時能真正保護到一片被從地圖上畫起來標記「由荒野保護協會保護中」的、正港風吹草低的「荒野地」。這個很重要。大抵協會的伙伴相信「保護棲息地」總是和「保育個別物種」有所不同。荒野式的思考總得想想:保護螢火蟲的時候,螢火蟲幼蟲所獵食的蝸牛怎麼過日子?如果要說這種差異是什麼,也許借佛家之言,「保護棲息地」比「保護特定物種」的觀念要來得「究竟」些。
但從更進一步討論生態思想的論點來看,保護動植物、保護土地、保護環境的政策、規範,背後更重要的是要要教育人民,改變老百姓的思考、價值觀,才會「更究竟」。如環運名言:「拯救一條河川,就是要拯救人心開始。」有些學者檢視人類之所以一步步發展文明到近乎有自我毀滅之虞的程度,背後的控制慾、縱容「自體」對外在「客體」剝削的「關係」,才是更根本的問題。我總覺得,環境思想與生態思潮,最後最深所解決的問題,是心理學上「自體」與「客體」如何進入一種「相依而和諧共存」的「客體關係」的問題。
這扯得太深奧了。但倒讓我慶幸起協會先聖先賢有遠見,當年沒把協會的名稱取成「荒野地保護協會」和「Society of Protecting Wild Land」。現下用的「荒野」何嘗不能指「心靈中的荒野」?何嘗不能指一點人生中的荒唐樸野?“Wilderness”一字在英文中亦本有「規則外」的抽象「野性」之意。“Society of Wilderness”譯成中文要解釋是「野性聚集的會所」也不為過。
也就是說,「荒野保護協會(Society of Wilderness)」幾字真要拉高論述的高度,說成是一個「在現代文明的水泥操場上保留一點心靈野性的空地」的協會,還真地是掰得過去。如此推論下去,荒野保護協會十年下來,雖然沒有保護到哪一片真正堪稱「荒野地」的領域,卻是保護了一塊孕育「荒野心」──「野性」、「質樸之性」、脫離文明之軌、向未知與驚奇邁進──的「神聖空間」,也讓這群世間稀有的伙伴暫受保護,互相提攜,不必太快被滾滾紅塵所吞噬。畢竟,孤獨令人軟弱。
想了半天,對荒野地之保護十年無大成,自己也不那麼失落了。更何況協會還有幾個小成的案例聊堪自慰。反倒是心性層面的荒野保護是否開始成形?世人總想看到具體的「物」,卻忽略了流動在其中的「心」;總想看到「結果」,卻往往不願欣賞「過程」。於是,下一個十年,外頭送給協會的剔勵與批判仍難避免。姑聊作此文相慰藉,繼續等待風吹草地見牛羊的荒野圈護地來臨。
(本文刊載於荒野快報1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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