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的早晨

荒野狐蝠 2005/5/1

拜輪班之賜，昨夜兩點上床，淺眠後六點錯亂的生理時鐘便將你喚醒。想起七點起一整天的停電通告，你檢視了一下，有甚麼事該做？在停電之前？來不及細想，轆轆飢腸已催你速速出門。跨上單車遊出院區，夏日清晨的陽光親切地照著你遠離的背。

再回到院區，你捨不下如此親切的早晨，奮力幾個踏踩，單車滑進許久未訪的眷舍花園。守望相助亭兩側的樟樹，舉著勁骨枝臂迎賓，而你仰首滿眼的綠意輕擺，再一口深呼吸，便自然無比和他們交換了鼻息，停不住你足下的輪動，單車宛如有自己的生命般，直直往花園深處溜去。

眷舍大樓夾縫中，傳來一陣熟悉的鳥鳴，遠遠地你便知曉那是穿著亞曼尼風格長尾服的樹鵲，總是夫妻成雙出沒，但起落鳴聲顯得異常亢奮。行到所在的黑板樹下，只見他們精神抖擻在枝頭間跳躍，或許是你過於接近，聒噪更甚，在心裡打了聲抱歉正欲退去，你瞥見頭頂高處橫枝站立著一鳩鴿大小的鳥影，但腹羽條紋和扇形寬尾，讓你心頭一驚喜，是猛禽！才想起原來樹鵲夫婦的焦慮不是沒來由。

你退幾步換個視角，欲進一步辨識身份時，他一個轉身撲進隔壁榕樹的濃密葉叢。盯著偶有騷動的樹梢，你想著該不該衝回宿舍取來望遠鏡，但又怕倏忽間便失了鷹蹤，正猶疑著，鳥影竟已滑行竄出，你呆立樹下滿懷敬意地端詳那展翅滑翔的身影，那一刻你彷彿看見了風，而世界也為之靜默了片刻。他低空略過游泳池，背後是窮追不捨的樹鵲夫婦（為何苦苦相逼呢？），然後他棲上了花園心臟地帶的黑板樹。（他怎麼知道旁邊那一排香水樹的枝幹太軟弱不適合站立呢？）

你趕緊踏車跟進，他一跳一跳又換了棵大樹歇息，終於你看清楚他的模樣了，鷹勾嘴喙、胸前縱紋豐羽飽滿、犀利的金黃眼眸、腹部的大理石花紋、閃閃殺氣的利爪，無疑是猛禽一族中以刁鑽凌厲出名的----松雀鷹。

你心頭納悶他來自何方？是澄清湖還是熱帶園藝試驗所？這食物鏈頂層獵食者的出現是否代表附近的生態完整呢？你沒有信心地懷疑著。

一點都不畏懼人的他站在離你約莫十公尺的枝椏上，不用望遠鏡，你已能仔細端詳他的形貌。樹鵲怎麼還依然在四周焦躁不安？難道樹鵲已向那總是驅逐大冠鷲的大卷尾借膽，竟試圖將更為凶猛的松雀鷹趕出地盤？你猜想著甚麼可能，直到看見松雀鷹低頭用嘴拔著爪下的獵物，一根根灰撲撲的細羽飄落時，你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搶奪了樹鵲夫婦的小孩，那羽翼未豐的雛鳥不幸成了他的早餐。（算是豐盛嗎？）痛喪子鳥的父母當然是哀鳴不已。

綠葉中清晨朝陽穿過高樓間縫篩落下來，一切真相大白。
松雀鷹。鴿子個頭大的郊野猛禽，在城郊一角靜靜享用著早點，偶而轉頭注視你以犀利的金黃色眼神，並不理會一旁哀哀鳴的樹鵲。大自然生命能量的輪轉，在你心眼真實的呈現。你想起黛安艾克曼在『鯨背月色』中的省思，『最後，大樹吸收了這一切，甚至到蝙蝠死亡時，也吸收蝙蝠的遺體，腐肉的養分成了樹木的生命力。究竟誰是真正的食肉動物----蝙蝠還是樹木？』

回到宿舍，走在通道上，你的耳朵感受一片安詳，才意識到已經停電了。沒了電，各種家庭電器罷工，少了電視吵雜聲，人們也自然沈靜。

取了本書，隨身聽和隨手一片CD唱片，把藤椅搬到陽台落地窗邊坐下，再移一把椅子墊上抱枕抬放雙腳。但你並不急著把書翻開，因為窗外樹影搖曳令你分了心，對面醫院白牆裡隔著多少病痛的人們？你不由感激著眼前的一切，閱讀、音樂、自然……何其有幸，你能徜徉在心靈的國度。古往今來的，功成名就的，庸庸碌碌的，都在時間的推移下，淡去了原有的色彩，於是你珍惜著當下的滋味。把心安放，將書打開，讓音樂進來，不去理會清晨的朝陽一步一步在窗邊踮著腳尖，悄悄溜過。

讀著『完美的和諧』，書裡介紹著人與動物相處的起源歷史，並探討動物與人如何建立親密的關係。從舊石器時代到農業畜牧開展至今，世界各大古文明國對動物的利用依然缺乏一個和諧的方式，或食物來源，或獸力運用，或商務旅行，或情感寵物，或虛華皮草，凡是被人類看上的動物都落入了悲慘不堪的命運，沒有受到相對尊重的人道對待。隨著書中介紹的各種動物，你不禁想起那些你在旅行中曾相遇的野生動物們。

砂勞越巴哥國家公園裡，每到傍晚就會從雨林深處走出海邊來覓食的長鬚豬；落磯山脈下，出現在路旁嚙食山壁草葉而造成公路阻塞的北美大角羊；在西藏高原上，靜靜像山一樣蹲坐在冰川下的西藏犛牛；還有，在川藏公路的吐密，路旁百花繽紛的草坡上，悠然自得地低頭嚼著青草的白色駿馬。沒有人管的他們，就像今早你遇見的松雀鷹和樹鵲們一樣，才是自在幸福的。

坐太久有點累，起身到廚房，把咖啡豆倒進咖啡機時，你心裡一笑想起，這依然是個停電的早晨。

回到窗邊，看完了動物的沈重歷史後，換個口味翻開『漂鳥集』，一陣陣印度詩哲的芬芳漫滲你鼻息，瀰滿心靈。再意識到時間的流動時，是你讀到手中泰戈爾說。

『今晨我坐在窗邊，世界彷彿過客般駐足片刻，向我點點頭，又走開了。』

停電的早晨，我感謝自己，還能聞到幸福的香氣。

(本文刊載於荒野快報16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