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雅芬
2004年3月28日,台灣總統大選後的第8天。我們到貢寮放映紀錄片。
《貢寮,你好嗎?》是全景的朋友崔愫欣記錄貢寮居民反對興建核能四廠運動的一部紀錄片。愫欣就學時就一直很關心這個題目,畢業後也繼續參與環保團體「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的運作,並持續拍攝貢寮居民反核的過程。最後,愫欣在全景的支持下,在年初才剛剪接完成這部歷時五年製作的片子。我們與愫欣約定在影片與台灣的觀眾見面前,一定要先讓貢寮當地的居民看過,首波的對象就是貢寮反核自救會的成員。
台二線也就是大家通稱的濱海公路,說是藍色公路也不為過,它依著台灣東北角環繞,一邊濱海、一邊臨山,非常美麗。沿途你會經過著名的魚貨市場「碧沙漁港」,或因電影悲情城市而聞名的九份、適合一家老小浮潛戲水的龍洞灣海洋公園,鼻頭角燈塔、澳底海鮮、龍門露營地、福隆海水浴場……都是因為我們有著優渥的海洋資源而存在的休閒活動。幾十年前臨海破落貧窮的小漁村,也都隨著東北角風景區的逐一開發,而有了不一樣的風貌。其中還有一個特別的風景──核能四廠預定地。
我們一行人到達貢寮已經接近傍晚,貢寮街上斗大的海產餐廳招牌也準備亮起。愫欣說還有點時間,要帶我們去繞一繞。我們隨著愫欣拐進外人不易發現的小徑,來到貢寮的海岸。愫欣說:「那片就是被破壞的海岸,以前,原本可以沿著舒適的海灘一路踏浪地散步下去,現在都被核四工程的挖土機切割得破破碎碎。」「有一尊銅像耶!」有人問道,「喔!那是為了紀念多年前因為救人而溺斃的學生」、「那邊是未來核四廠排放水的出水口,會直接排到海裡,屆時就會影響整片海底的生態」,愫欣熟悉貢寮的景物就像在介紹自己的家。
熱烈的討論突然被一輛警車打斷,隔著黑漆漆的隔熱紙,警車就停在距離我們5公尺處,再也不動。我想車裡面的人,也許正眼睛直直的看著我們這群陌生的遊客,也許正拿著攝影機蒐證,抑或只是值勤累了,也想在這個岸邊打個盹。受不了這樣詭異的氣氛,我們草草結束討論,只想趕快離去。而自始自終那警車內的人都沒有出來。在貢寮的海域停留是有點敏感的,因為台灣第四座核能發電廠就蓋在貢寮的區域內。台二線上的貢寮有一大段路會突然出現鐵片圍籬,圍籬還漆成綠色,讓視覺不會從原本的綠林,因為景致的改變而產生不適,而兩旁的圍籬內正是核四廠的興建範圍。
「那個就是核四廠的大門,」愫欣提醒我們注意。我努力回想以前因為工作或旅遊經過這路上無數次,卻從來也沒有注意到這裡有個大門。「當時就是在這裡出事的」,愫欣指的是貢寮人在反核抗爭過程中,讓貢寮人深深難忘的一件事。
不過,如果不仔細注意門前的駐警,一般人恐怕也只當它是在台灣四處可以看到的平凡工廠大門而已。想到這個大門改變了許多事情,想到貢寮居民曾經在這裡與核四工程進行角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回想起第一次看《貢寮,你好嗎?》這部影片時的總總情緒。
一間鐵皮堆砌出像貨櫃的房子,獨自矗立在小坡邊,夜晚更顯出它的不起眼。房子的內部簡單的擺著一些桌椅,白板上有幾則寥寥可數的行事例,這裡就是貢寮反核自救會的會址。
貢寮居民反對興建核四廠早在1970年,直到1988年成立反核自救會而更加的堅定,距離現在已經有16年了,但它卻是少數在台灣政治解嚴後持續力最強的民間社會運動之一。
簡單的二十幾坪空間內是過去居民徹夜商討反核策略的地方,是自救會成員互相打氣、安慰的窩,是掀起台灣著名反核運動的基地。
天黑了,我們急忙在自救會內搭起放映的布幕和設備。愫欣繼續用手機通知自救會成員來看片,許多人都有事不能來,有人去掃墓了、有人怕看到過世的親人觸景傷情也不來了,現場全景傳播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和綠色公民聯盟的朋友加起來比看片的人多很多。約定放映的時間可能早了點,直到7點才陸續有些居民出現,兩位阿伯也慢慢的走進會場,有些婦人則騎著摩托車趕上了開映,吳文通來了、楊貴英也來了--那幾個我透過影片所認識的人物。
吳文通是前任自救會會長,也是貢寮街上一家小電器行的老闆。太久沒有訪客的樣子,吳文通剛結束工作,他說先過來看看,等一下要回家換正式的衣服再過來,大家笑著把他留下,終於有6、7個觀眾,沒辦法等了,影片就要開始放映。愫欣的臉有點緊張,人沒有預期來的多,而這也是第一次愫欣將多年的心血呈現在貢寮鄉親面前。
光影的世界將陌生的彼此帶進貢寮反核運動的過去,90分鐘的片子放映結束後,現場安靜了好一陣子。
我心想,第一次看這部片的貢寮人會是什麼的感覺呢?一個帶著孩子的婦女首先打破沈默發言,才剛吐出幾個字「感謝愫欣拍攝這部片……」婦人的眼眶決堤了,其他人也跟著流下淚來,男人擦拭著無法哭出聲的淚水,其他人則不停的啜泣。貢寮反核自救會的成員將十多年來無法道盡的心情,化成滴滴的淚水,撞擊在現場每個人的心中。這部紀錄片留住了自救會蓬勃發展的時期,也道出了核四政策反覆所產生的無力與矛盾。現在,反對興建核能電廠就代表支持某個政黨,反核運動被貼上的政治標籤,已成為一個貢寮人永遠無法被說清楚的惡夢。未來能做什麼?如何對昔日的戰友交代?海岸已經一步步的被破壞了。放映會後,自救會成員與我們進行好幾個小時的討論,好像,好久好久沒有人來這裡聽他們說說話了。
臨別前,幾位自救會居民緊握著我們的手請大家繼續想想辦法,但沒有人可以許下這麼重的承諾。揮手道別後,貢寮人似乎又得獨自承擔起核四將會興建在家園的殘酷現實。
多年前,反核行動曾經是社會運動的顯學,是台灣人對生態環境思考的指標,反核大遊行及相關的抗爭行動一直是台灣人表達主體意志的戰場。而今,一切都顯得諷刺,核四續建、媒體對貢寮失去興趣,當年曾經參與這場運動的力量都淡化到台灣其他角落,回歸現實人生。
深夜的台二線車很少,路燈相隔很遠,我們的車輛在彎曲的山路與黑暗中前進,呼嘯過耳際的只剩下大海沈穩的撞擊,而我們也逐漸遠離它,回到遍地霓紅的首都台北。
台灣這幾天依然被槍擊、當選無效、做票等字眼控制著腦神經,眼裡看的,口裡說的、耳朵聽的都逃不掉與選舉有關的話題。前一天,才有政黨浩浩蕩蕩的發起50萬人大遊行。
為了爭民主、愛台灣。但是我突然幻想一個畫面,有一天這塊島嶼可以不是為了選舉造勢、不為特定的政治立場,而是為了維護台灣海洋生態與山林、為了勞工權益、為了老人照護、為了下一代的教育,也能號召五十萬人走上街頭展現真正的集體意志。而那裡面可以是學生、是上班族、中產階級、小頭家、職業婦女、專家或學者,他們都願意花更多時間,並用行動證明,他們真的很想保護這片土地,也想將曾經享受過的美好,繼續留給下一代的人。
回到台北已經一點多了,習慣性的打開電視,政治性的話題依然充滿在熟悉的各大電視台。政治評論裡的各種專家、名流也沒有間斷的發表他們的見解,娛樂圈的藝人消息、命理預測、股市解析、宗教說理也長相左右。而此時,我卻掛念起貢寮的居民們,是否安睡。
(本文寫於寫於2004年4月)
(本文刊載於荒野快報1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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