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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豹領路舊好茶(上)

2007/07/02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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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舉

文/楊俊銘(荒野保護協會義工)

十二月初的一個陰寒雨天,三地門原住民警員堅持不放行我們由阿禮到舊好茶的行程,「我們原住民大晴天都走得戰戰兢兢,更何況你們這種天氣一大群人……」,於是我們臨時改由新好茶進訪舊好茶,我們深信老天爺的安排是有道理的。

在登山口與「邱爸爸」碰面,我們一身GORE-TEX外套、專業登山鞋、排汗衫、進口多功能背包等一行勁裝出遊,而邱爸則一身輕便,風雨無懼,一個大黑膠袋就抵得過我們上萬元的行頭。在邱爸的入山祝禱詞後,我們正式開啟這段「回家」的行程,想必祝禱祖靈會在這趟綿綿陰雨的旅途中,一路護衛我們安抵家門。

沿途山徑時見零星的山地開發,尤其望向遠方山頭,都有人類墾植過後的斑駁痕跡,由每塊開發土地週遭情況來看,要回復原來「荒野」本色,不是三、五年可達成的。土地「自我痊癒」的速度,不是從小住在都市「灰色叢林」中的我們可理解的。直上舊好茶的「大門口」前,此處是山崚的一個大轉角,不知不覺中大夥也已爬升了海拔約千公尺,忙將沉甸甸的背包落地暫時歇一下腳,此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株大紅櫸木。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場域裡它絕對是主角,不知多少魯凱子民曾經依賴在它的臂彎下,也為離鄉及歸來過客勾起往日情懷。

當然,每個人的相機也開始忙碌,拍山、拍谷、拍樹、拍講魯凱故事的邱爸。在這趟旅程中,此處是手機唯一得以收訊之處,可見此地的視野廣茅之美,而在地平線的遠端,斜張橋隱約立著。雖然我們通稱紅櫸木為「大門口」,其實離古茶部安(kochapongane)舊好茶尚有一段路程,也許這是原住民及平地人腳程的差異及對時間概念的不同吧!於是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繼續之後的行程。在穿越一大片高過人頭的大王爺葵後,便進入舊好茶部落,只見小黑、小黃兩隻狗兒,跑到我們一行人跟前,一聲聲汪汪,彷彿在表達歡迎初入異地的我們。

此時不遠處,邱爸住處旁的石板屋,客籍女子「官姐」聞聲出來,她與「小獵人」是目前邱爸的唯一鄰居。自從官姐到舊好茶,她就決定留下來,她與「小獵人」沒有結婚儀式,只有彼此間相知相惜的默契。小獵人的愛情婚姻觀是很在地的,夫妻之間沒有如平地般的錙銖必較,可用歡喜相聚、祝福相離形容,就像朋友沒有嫌隙以對,「官姐」入境隨俗,而俗成則人隨。這進步的觀念,對用婚姻制度及數字來定位婚盟的我們也許有些難以了解。

這兩戶伴護著舊好茶的歷代祖靈,還有成群散落但幾乎傾頹殆盡的石板屋,終年面對魯凱人心目中的聖山─北大武。面對部落族人的外移,邱爸及小獵人自發地留在在深山峻嶺之中,默默重建舊好茶傳統石板屋,他們對石板屋寄託的並非單純居室一途,當物質文明掩蓋了魯凱子民雙眼及心靈時,移居的族人並沒有多少人享受到所謂文明之福。斷了與祖靈維繫的場域是殘酷的現實,相對弱勢的原住民要進入初始的根據地重新來過,是需要多大的情感動力。古茶布安隨著太陽西下而急速暗澹,一如邱爸他們族運一般,文明慢慢侵襲部落文化。

或許邱爸與小獵人所盼的是終究要來的黎明吧,如果魯凱精神沒有就此沉睡的話,如果百合花的榮耀依舊吸引族人,如果大冠鷲羽毛仍然高插在驕傲的獵人冠上!

夜籠罩下來了,大夥因逐漸的大雨躲入石板屋內,邱爸一邊啜飲佳釀,一邊口述起魯凱族的種種傳說與對文明世界的憧憬與衝擊,一把弦位不準的吉他聲是其悠悠之情的背景音樂。談原住民在文明社會中的種種荒謬、難容與矛盾,緬懷之餘,逗得一屋子的狂笑及顫動。那知話鋒轉入邱爸夢境中邱爺爺出現石板屋一角的訓誡時,邱爸的淚光順著石板屋頂滹隙的雨水而下,一切來得如此自然,一個勇猛的魯凱獵人,除了在至親及上帝跟前是不掉淚的,邱爸好像有點累了,不知是酒後的真情流露?是情感的大量釋出?還是厚重石板屋無形的沉重壓力?頓時,大家心情沉了下來。休息前邱爸再次強調,在古茶布安這裡,太陽是免費的,雨水是免費的,空氣是免費的,景色是免費的,親情是免費的……再次確定每個人都分配到床位後,他才踉蹌暫別,消失在深不可測的夜幕之中。

好久好久了,大武山的夜雨不曾如此喧嚷過。在舊好茶,最文明而堪用的東西或許就是我們手上的玻璃酒瓶吧,醉了我們也醉了祖靈,雲豹一早就飄過了,牠想帶魯凱何往?當年為何一去不返?或者是誰人驅離了牠?一切謎底連史官奧威尼‧卡露斯盎都啞口無言,而難以得到解答。

山的清晨來得早,雲氣像圍巾攀附在北大武山頸上,這樣的晨帶來一絲絲涼意。我們用一排相機迎接朝陽,儘管昨夜的激情讓我們騙過了睡眠的生物時鐘。山晨的日照從巴魯谷安(Balhokoan)聖地跳起,少了都市中揚塵的阻隔,陽光是如此的不矯飾,說到不矯飾,山中的野生香蕉口感Q度十足,沒有農藥沒有肥料,純粹由山的土壤及氣候養大的,口味真的很「香蕉」。

今天的部落之旅由小獵人的「石板屋之戀」展開,小獵人帶我們來到一處簡單整理過的石板屋群,上頭還掛著國民政府來台後所編定的門牌,魯凱石板屋的型制大概相當,我問小獵人難道沒人想把自己的房屋蓋大一點嗎?從他”聽不懂”的眼神中,我才瞭解魯凱人對居所空間的尊卑之分不是以大小區別,而是以自然象徵物或工藝標準來定位。他們對土地的「所有權」觀念與平地殊異,每要蓋一座新石板屋,必須有祖靈特定回應的訊息方是被應允的。

而石板材料主要來自兩個石場,一個產母石,另一個產公石,公石堅硬而母石鬆軟,小獵人用手指敲敲就分辨出公母,但分辨是一回事,這麼重的石板在採石場被初步擷選,重達數十公斤甚至上百公斤,要搬運至建屋處所是一件多困難的工事,我們背包廿公斤就屬重裝了,更何況要一塊塊背這些石頭穿梭於高山峻嶺、懸崖水瀑之間。「難怪我們原住民長不高……」邱爸自我調侃的說,頓時讓有些嚴肅的氣氛輕鬆不少。

原住民多在平地從事營建工作,攀爬在鷹架與鋼骨之間,每每受到工程期限的壓迫,而他們建造石板屋的工期卻是一輩子,魯凱男人以擁有一間石板屋為傲,這樣的驕傲用來傳承子孫,用來經營家族,就不會用來販賣…。邱爸帶我們去看一座正在重建的石板屋,在舊好茶算是第四戶吧!是一位平地人~郭先生用金錢與時間慢慢去疊砌的,蓋一座石板屋金錢上不是問題,因為他們「只會」慢慢蓋,是長期的分期付款,然平地人的時間是如何寶貴啊!

那經得起經常上山,其實最難的是魯凱家族的心理調適及石板屋的使用管理,凡戮力於修建舊石板屋的,對他們而言就算是家族的一份子,老一輩的族人如何接受呢?或者修建完成後,如何去管理及長期維護,及誰擁有石板屋的使用權?克服這些問題,邱爸用數年時間去慢慢磨,希望把問題磨掉,讓更多關懷古茶布安的人確認問題的存在,他們最怕一時的熱情卻難以長期投入,對彼此都是一種生命的浪擲。

在舊好茶部落裡,留下了許多歷史的痕跡,包括宗教信仰的改變(破落的長老教會),守護統治權移轉的無奈(大瑪烏納勒石碑、日籍警察部長的紀念石碑,後被塗抹加上「勿忘在莒」),教育場景的流轉(樹林草場、混凝土蓋的公學校,反共抗俄的歷史荒謬),彷彿一趟時光之旅,百年的榮辱在我們身驅之間來回流竄,在石板桌前,邱爸遙指魯敏安(Romingan)古好茶─他們祖先更早的跟據地,那裡的地理環境與舊好茶相當,也有一株如大紅櫸木的大樹守在古好茶大門口,隱約之間,我們就在天際線上看到那飄渺的樹影。

古時由一對兄弟在雲豹的帶領下來到此地,當時的雲豹是兇猛敏銳的,這由「小獵人」的眼神中可以看到,一種屬於叢林曠野的感官。魯凱由東部逐漸西遷,原以為中央山脈的頂端是世界盡頭了,那知到山頂才又發現西部一片新天地,就在與異族的爭戰及外來強勢政權的驅趕下,雲豹的傳人們一次又一次拋棄祖先開闢出來的生命地,不斷的遷移離散,進入「文明」而被掩沒於文明,雲豹的眼神茫了,雲豹的腳程緩了,雲豹的聽力鈍了,邱爸對部族的流離運命深感無奈,蒼涼之情姍然淚下,落在破落教堂前,落在古好茶的身影下。當青苔由石板屋的基腳佈上頃頹的屋樑,祖靈柱再也支撐不了族人積壓的心理負重,邱爸不知能為這塊神聖舊土,召回多少族人的一眼不捨,我們有點無措於邱爸的感懷,反倒是小獵人及小小獵人(小獵人同母異父之弟)趁機做些搞怪的事,幫邱爸拉回一些情緒。

我們一直希望人類對待荒野的行為,如同原住民般的生命相依,我們的一切緣自大地,怎會以顛覆牠的手段相待,在山林裡,魯凱雲豹不曾殺戮自然以為樂,相生相惜的心態才能對生命記憶創造足夠的美感,石板屋在山林中是一種「開發」行為,然出發點是對自己的族群有剛好足夠的依存,在我們告別古茶部安踏上歸途時,一直在省思難道經濟價值是純粹數字可度量的嗎?歐洲先進國家已逐漸改變觀念,從經濟數字的追求轉而更高層次的「社會福祉」嚮往,如果我們依舊對土地有所企求的話,快善待它吧,趁雲豹的精神未泯,縱使牠的肉身已邈。感謝邱爸對我們「家人」無所保留的訓誡。

後記:

1.邱爸爸魯凱族名為奧威尼‧卡露斯盎(Auvini-Kadresengan),漢名邱金士,著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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