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台灣黑熊的故事
文/黃美秀
會做台灣黑熊的研究,完全是機緣所致。1996年,我到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保育生物研究所就讀,由於我的指導教授只收做熊的學生,台灣黑熊就成為我唯一的選擇。那時候的我,對於黑熊興趣缺缺,誰知道,經過這些年來與黑熊的朝夕相處,我從當初為拿學位研究黑熊的態度,轉化成將人生最精華的歲月,毫無保留地留給了蠻荒、黑熊、原住民和自己的完全投入。我想說的是,有了這段與黑熊的生活記憶,我死而無憾。
永遠記得發現第一隻台灣黑熊的經過。牠叫Dilmu。
那時候,我們每天穿梭於櫟林裡,總會驚見各種動物。樹梢上,條紋松鼠和赤腹松鼠嬉戲追逐於枝頭間;台灣彌猴通常不是一哄而散,便是冷不防地發出警戒的吼聲;成群的松鴉或台灣藍鵲,叫聲吵雜,卻有條不紊地從我們眼前一隻隻滑過;還有迴盪山谷的綠鳩低吟。櫟實還未到自然落果的時候,但是在這些訪客的肆虐之後,掉落的果子,便造福了不會爬樹的動物,比如羞怯敏感的山豬、山羌、山羊,地面上總是不乏牠們的新拱痕或腳印。
森林裡,沒有一個成員獨享這盛宴,然而黑熊並沒有準時赴宴;或者說,無人保證牠是否真的會出席。
10月25日上午9點30分,我一如以往小心翼翼地接近14號陷阱時,發現陷阱上架起的木頭全都倒了,先是楞了一會兒,直到再往前走幾步,方看到芒草旁的一團黑影——熊!我慢慢地退回到在路徑上等我的小黃身旁,低聲說:「有熊」。他看來有點不相信。我叮嚀他要小心,再躡手躡腳回到原處偷窺那團黑影。
我也有點不敢相信牠(但也可能是不同個體)又回來同一個陷阱了,而且這一回真的被我們捉到了。我們悄悄地接近離牠約十公尺的樹叢後,牠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的存在,正專心地啃咬套在右腳上的套索。我估算牠的重量,大約100到150公斤,作為注射麻醉劑量的參考。我不敢在現場多停留,一心只想離開該地,結果這一緊張,竟然找不到下山的路徑,連跑帶跳奔下營地的一路上,我簡直是用衝的,小黃幾乎跟不上;原本費時1、2個小時,這回花不到30分鐘。
不是興奮,而是緊張,我不斷想著該如何處理這隻熊,以及如何召集正在另一路徑上的兩位大哥。因為天雨,大哥建議不要帶對講機,免得淋濕當機,所以沿途我和小黃使盡吃奶的力氣,大聲朝著山谷大聲呼喊「吼……」,可能因為他們在另一側的山谷(往米亞桑的路上),或因溪水聲太大,我沒聽到任何回應。
回到營地,大哥們尚未回來。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整套麻醉器材都搬出來,找釘籠子要用的鐵釘、鐵絲、鐵鎚等工具,拿了四罐八寶粥和巧克力當中餐。我寫了兩張「有熊,請直接趕到14號陷阱,工具我們都帶了」的字條,裝在封口袋內,冒雨趕至他們回營地會走的路上,用石頭把字條壓在路中間。我再跑回營地,小黃已經把器材打包成兩大包,我又在廚房桌上留了一張字條。
我和小黃揹起沉重的麻醉裝備往坡上爬,才走不到50公尺,就聽到大哥們邊跑邊吼的聲音。我倆折回營地,告訴大哥概況,見他緊張嚴肅的神情,讓我想像自己此時的表情可能更凝重。大哥在營地附近草地上剪了一些特粗的鐵絲,以及準備另一把鋸子,柯大哥則在匆忙中吞下一碗早上大哥煮的粥。大家都到齊了,我再次叮嚀麻醉的注意事項,以及工作分配。11點20分,我們趕上山頭,準備捕捉繫放台灣第一隻的野外黑熊。
這是一隻雌性成體,除了胸前黃褐色的V形斑之外,全身的毛色烏黑,並雜有零星的白毛,頸部的毛特別濃密而長(10公分以上)。牠的第二、三對的乳頭及乳暈色黑,較第一對腫大,顯示曾有生殖的記錄。牠的牙齒泛黃,四顆代表食肉類動物的大犬齒皆已斷裂,齒冠嚴重磨損,呈鈍圓形,看來應該頗有年紀了。後來,我們利用牙齒齒堊層判斷年齡技術(猶如利用年輪判斷樹齡一般)得知,牠約12至14歲(上限18歲),是我們所有捕獲記錄中最年長的個體。
在記錄紙上,我們寫下了台灣第一筆野外黑熊的形態資料: 性別:雌 體重:65公斤 年齡:成體,乳頭色黑(有生殖記錄),無乳汁分泌 體全長:149公分 頭長:30.5公分 胸圍:70公分 前腳掌長:15.3公分 後腳掌長:18.5公分 嚇我一跳的竟是,牠的左前腳沒有任何腳趾,腳掌整個不見了,只剩下被截肢後的癒合痕跡。牠的右後腳的第五趾,特別短小,腳爪也不見了。大哥隨即脫口而出,這隻熊以前曾被獵人的陷阱捉過,而且可能不止一次。
我在美國進行黑熊捕捉繫放時,從未見過動物斷肢或斷趾的情形。後來我問曾捉過超過五六百頭美洲黑熊的指導教授,他也搖頭。
這與原住民獵人的說詞相符,被吊索或鐵夾陷阱捉到的熊,有時會拖著夾住腳的陷阱逃掉,時間一久,血液循環不良的末端便會壞死。我也曾聽說黑熊有時會咬斷被陷阱套住的趾頭,藉以逃脫,這觀察更支持我頻繁巡視陷阱的立場了。也許是因為牠以前經歷過劫後餘生的經驗,所以當我第一眼發現牠時,牠正用力啃咬套在腳上的吊索。我為牠多舛的命運深感抱歉,如今卻是因我之故,再度落網;不同的是,我保證讓牠平安回家。
回到營地,我們開始為這位新夥伴取名字,大哥以黑熊俗稱「狗熊」,要取狗的名字,他建議「Dilmu(呆姆)」,這是卓清村一老獵人的母獵狗名字,十分厲害,善追獵物。我決定給所有熊夥伴都取布農族的名字,讓原住民隊員有另類的參與感。
在Dilmu出現後,我又發現了更多的台灣黑熊。我祈禱、感謝神賜給我這些可愛的朋友,也衷心企盼,台灣黑熊能在這片屬於牠們的土地上,幸運地全身而退。
(本文刊載於荒野快報1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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